胭红阁是魏城最富盛名的风流场所,是销金窟,也是销魂殿。这其间往来的人有达官贵人,亦有市井之徒,他们在这里寻欢作乐,与美人醉酒吟诗,享春宵之乐,图的只是一饷贪欢。然而红尘浮梦终有结束的时候,他们总要回归生活,哪怕生活再不如意。
谢秋青是胭红阁的常客,所以都没有跟鸨母多做客套,直接是说了来意。
鸨母本来还笑脸盈盈的,听他这么一说,就立马变了一张脸,为难道:“谢大少是知道的呀,我们家清芙吶,从不见客的。”
谢秋青立刻冲着阮妗华摆了个眼色,她于是就对鸨母说道:“烦请妈妈去通知清芙姑娘一声可好?就说我是来还衣裳的,说那日与姑娘相谈甚欢,只是如今有了不同的见解想与之探讨一番。若是清芙姑娘愿意见我们,妈妈应该不会阻拦的吧。”
鸨母连连笑着应了,随后就遣了一个龟奴去传话。
龟奴跑着去跑着来,很快就回来了,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细汗,他随手一抹,笑着回话道:“姑娘说了,要见他们。”他只说了八个字,清润的声线却让阮妗华忍不住看了他两眼,只见他与旁的龟奴穿的是一样的衣服,却显得略大,袖子处都磨得发了白,头发束了个髻,却凌乱不堪,肤色很暗沉,一眼看上去并不招人注意,但仔细看上去,五官十分精致,一双眸子更是黑白分明,意外得明亮。
阮妗华心生好奇,避了鸨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龟奴一怔,似是没想到会有贵人关注他,有些受宠若惊,忙回道:“小的阿宝。”
阮妗华于是冲着鸨母道:“让他领我们上去好了,妈妈您去招呼别的客人吧。”
鸨母自然求之不得,满脸堆笑地目送着二人上去,一面招呼阿宝好好伺候,他连连应了。
三人一上二楼,就见处房里冲出一个人,原来是一身素蓝色衣裳的清芙等不及的跑了出来,她一见阮妗华,几乎是扑了上来,两只白皙纤细的手紧紧地握着阮妗华的手臂,美目圆睁含泪,睫毛微颤,似乎眨一眨泪珠就要掉了下来。
阮妗华反手握住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凉,她冷静道:“我们进去说。”便拉着呆呆傻傻的清芙拉进了房里,谢秋青也跟着走了进去。
一进房里头,清芙立刻就扑闪着眼睛落下泪来,那双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阮妗华,仿佛一松手就没了依靠,她娇小的身子直颤,双唇哆嗦着似要说什么,可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阮妗华安抚式的拍拍她,心知她必然是知道了韩栋的事,只是她不明白韩栋于清芙而言到底是什么,所以也不明白她怎么会这副天塌地陷的模样。
清芙哭了一会儿,却只抽泣着什么都没说,谢秋青在一旁也不好开腔,但又觉得这样沉默下去不是个法子,只好眼神示意阮妗华,叫她也别只顾着发愣暗自神伤。
阮妗华于是将清芙按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她对面,语气平稳地开口:“清芙,你莫这样。先告诉我,怎么了?”
清芙抬手抹掉眼泪,抿唇沉默着,只是那双本来如初生婴儿一般纯净剔透的眸子现在却是一片朦胧,夹杂着不知名的愁绪一般。
她不开口,阮妗华也默契地不去追问。她虽然只见过清芙一次,但她明白她被保护的太好,所以她的感情干净纯粹,比世上太多复杂的人更容易看透。
女儿家心思细腻,生有相惜体贴之情,但谢秋青没有,他一贯潇洒肆意不拘小节,此刻更是不能明白这些悲戚敏感的少女心思,除开一开始见到清芙时的惊艳,此刻已经淡定下来,见阮妗华不理他的眼神,于是也就没了那些顾忌,只直冲冲道:“我说你们两个也别先顾着哭和发呆,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说出来也好商量商量。”
阮妗华出于自然习惯地瞪他一眼,然后跟清芙说话时又是极其的温柔,生怕惊了眼前脆弱的少女:“你若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帮你。你想救他,一个人也没办法是不是?”
清芙咬着唇,点了点头,侧过身,望了一眼旁边的谢秋青,轻声道:“我认得你,你是谢大将军家的少爷。”
谢秋青见清芙不哭时一副淡漠至极的模样,又想起方才那副小女儿家的姿态,觉得好笑,于是不由地又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说道:“我确实是谢大将军的儿子,清芙姑娘认得在下,实在叫我受宠若惊。倒是谁惹的姑娘如此伤心,不如说于在下,让在下为你报仇?”
清芙不答他,淡淡道:“你是谢大将军的儿子,我见过你的样子。但是你帮不了我,妈妈说他被抓进了钦事府,怕是没命出来了。”她说的十分平淡自然,要不是方才还哭的凄惨,谢秋青都要觉得她在说着事不关己的事一样。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女,明明是很好看透,却又深不可测,很奇怪的人。
谢秋青暗自摇摇头,这传说中的清芙姑娘的确是闻名不如见面的美人,当然一个美人之所以被认同,并不仅仅是皮相,还有那自然流露的风华,可见这清芙姑娘将来也必有倾国倾城的姿色,但她的性子,却是古怪的很。
清芙又转头去看阮妗华,说道:“他不会杀人,我帮不上忙,但我觉得你能帮我。我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杀人,但是他被诬杀人的那个时候他明明跟我在一起,胭红阁的人都可以证明他那日跟我一起。死的是那个姓刘的坏人,他轻薄过我,韩栋教训了他,所以人家认定是他杀的人。”说到后面,语气开始急促加重起来,好像是为了让阮妗华一定要相信她。
阮妗华心思转了一转,考虑到清芙可能是实在不知所措,所以才会将希望放在了自己身上,即使自己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但她却不知道,清芙极少接触人,是因为她天性敏感,见不得俗世许多人龌龊自私的心思,所以不愿意见人,她这方面的天赋让她一见了阮妗华,就知道她是个可靠的人,她直觉上阮妗华能帮她,所以才会将什么都和盘托出。
并不是她感觉到的阮妗华是和善平易乐于助人之人,她感觉到的,不过是阮妗华身上那种深深的违和感,仿佛不存于这世间,所以看待一切都带了一种审视的味道,但是阮妗华看自己时,却多了一丝惺惺相惜,哪怕只是微弱的一丝,也让她觉得是契机,不可丢掉。
阮妗华想起阮相跟她说的消息,觉得这件事略略棘手起来,且不说她能否拿到并不严谨的证据去劝服李谦渊,光是如今李谦渊要成亲的事,就让她无从下手。总不能不管不顾人家办喜事新娶美娇娘,就这么冲上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府上去直吼吼嚷着要他放人?何况就算是李谦渊主管着钦事府,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大魏律法白纸黑字,谁也不能妄自胡来。
何况,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若不是今日谢秋青非要拉她来见清芙,她根本不会再记起这件事,无论是清芙还是韩栋,于她来说,都是个全然无关的路人,哪怕清芙再天姿国色,哪怕韩栋再富可敌国,都不是她——这么个才及笄不久的小姑娘需要操心的。
现在的阮妗华,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官家小姐,唯一可以仰仗的是做丞相的爹爹。但有许多事,她都不能告诉他。
她心中如有千斤重担,进退难行。
自从人生轨迹改了方向,她就不知道该去做什么,难知对错,所以被自己缚住手脚,叫她如何再去帮人?到底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何做纠结?
阮妗华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帮不了你。”她不帮她,韩栋也不会死。
她下了狠心,就站了起来,对谢秋青道:“我们走吧。”转身离去,不再看清芙一眼。
清芙没有挽留。
谢秋青在一旁虽然插话不多,但也隐约地明白清芙是太无助,求不了任何人,所以才会把心思放在了阮妗华身上,但阮妗华却好似下定了决心不去帮她。他并不觉得她不近人情,换做是他,也没有必要为了陌路人去做这么一件棘手的事,但是阮妗华不过是个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却没有感情用事,倒是出乎他的意外。
似乎一段日子不见,这个自家妹子的闺中好友,的确不同了许多。
走出胭红阁的一路上,阮妗华未发一言,一直低头沉思着,似乎有点神不守舍,其间若不是谢秋青拉了她几把,不知得撞上多少人。谢秋青这才觉得阮妗华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才会因为拒绝了清芙而感到自责。
当然,阮妗华此刻想的并不是这个。
胭红阁让她不由就想起昨日的情形,包括叶君垣。而方才她从清芙房里出来的时候,的的确确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即使那人长相不清,但那身衣服却正是那日跟在叶君垣身边的两个人的。
看来……叶君垣若不是太穷,怕就是人手不够了……怎么就派了身边连衣服都没得换的人来跟踪她呢?
阮妗华心中其实乱成一团,韩栋的事看似只是个小插曲,可她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毕竟不认识,她姑且可以不去管。而叶君垣不同,他的出现让她忐忑至今。本来她在暗处,还可以暗中查探打听,但现下的状况来看,恐怕是那日行径出了什么差错引起了他的注意,才会让他盯上自己。
即使那日真的不过是个巧合而已,可只要他发现了她的身份,那么再单纯的事也不会单纯的解决,甚至她都怀疑此刻叶君垣已经在盘算着什么了。
阮妗华正出神想着,忽觉腰上一紧,转头去看却是谢秋青揽着她跃到了旁处,身后灰尘乍起,原是一辆马车失控呼啸而过。谢秋青刚扶她站稳,就见一黑衣男子自旁边酒楼一跃而下,身形翩然若飞,而且速度极快,几乎是落地一瞬就抬脚冲着马头踢去,只听失控的烈马长长一声嘶鸣,哄得栽倒在地,连着车厢一块儿拖行了几丈远。
谢秋青本是将门世家,虽自身武艺不精,却很懂看,此刻也不由大惊:这人好俊的功夫!这时恰好那男子转过身来,眉目间神色虽冷淡至极,但因相貌英气逼人、气质卓然,俨然不是俗人,此刻生生叫他生了结交的心思。
阮妗华却是如梦方醒,看见那黑衣男子时目光一下顿住。
叶、君、垣!
还真是阴魂不散了!
叶君垣似乎是感觉到了阮妗华的目光,又或者他本就是冲着她而来,他几乎不做停顿的,就朝她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阮妗华下意识地扭头就走。
旁边的谢秋青显然是不知情的,他只是单纯地想认识一个朋友,于是他也极单纯地拉住了欲走的阮妗华。他上下打量了叶君垣一眼,见他气度不凡身手了得,穿的也是极好的料子,便拱手道:“公子好厉害的功夫,在下佩服。”
叶君垣不甚热络的笑了一笑,道:“过奖。”
然后就慢条斯理地迈着步子站到了阮妗华的面前,看她似乎不愿见他的模样,反倒是真心地笑了那么一笑:“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阮妗华没他那么好风度,明知自己骗了他还作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粉饰的一手好太平。她更是看不惯他这副坦然自在的模样,于是冷冷讥诮道:“相见不如不见。”然后就真的毫不留恋的转身就走。
谢秋青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却还是追了上去,走前却不忘跟叶君垣客套地赔了个罪。
叶君垣大大方方地受了,口上说着无碍。
他自然不会在意,他若在意,就不会轻易地放过她,让她这么正大光明地离开。
魏城是大魏的都城,他并不能对堂堂丞相的女儿做些什么。
但她既然闯了进来,就别想轻而易举地抽身离去。
他想的、要的,就一定可以掌控在手。
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不怕等再久,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好累好困……
今天小红手,感觉码字也顺畅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