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成的伤已经慢慢见愈了,然而仍然无法下地行走。在我的坚决要求下,我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偷逃出凌阳宫去见他。
这天一早,蕴明照例上朝去后,我在小元子等蕴成心腹的安排下,换上太监的服色,来到了陌生的定王府。
蕴成早就知道我要来,躺在床上笑着看我走进他的房间,打趣道:“不敢劳公公大驾。”
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的打扮很好笑,然而我却笑不出来。借转身关门的时机平静了一下心神,忍下眼中的泪,回头看他的时候我已露出了笑容。这些天度日如年的无尽煎熬,能换来他此刻的平安,我还有什么能够埋怨上苍?
“嘉木,坐到我身边来……”蕴成笑着道。
我无声地坐在他床边,鼻中是浓烈苦涩的药味,眼中是他苍白憔悴的面容,不由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问题我盘桓了许久,始终无法明白。蕴成既然已下了决心要推翻蕴明,为何还要冒死劝诫蕴明的暴行?如果不是掌刑的太监以前得过他的好处,实实在在的四十廷杖也有可能要了人的命啊!
“我也不知道……”蕴成看着我,眼光温柔,竟让我一时难以相信他也曾在万马军中带兵驰骋,“只是,光南三郡包括了鄢陵,那里是你以前的封地……我,我就忍不住了……我想如果能让皇上收回成命的话,你一定会高兴的……”
“傻瓜!”我的声音哽咽了,只说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你也是傻瓜。”他深深地看着我,“你写了那封劝降的信,不就是为了救我,怕我倒在雨中死掉么?其实你不值得的呀,你现在面临的苦处,比以前又多了十倍百倍。不过……”他苦涩的语音中露出了笑意,“幸好还有我陪着你……”
握着他的手,我无言以对。甘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去写信劝降,到底是为了无辜的百姓多,还是为了当时重伤垂死的他多?这我已无力分辨,然而听到高风元帅接到我信后自杀身亡的消息,深重的负罪感就萦绕了我,让我再不敢面对所有南胤的旧人。
我蓦地俯下身吻住了蕴成的唇,只有在口齿的缠绵中,在被理解和包容的爱意中,才能把一切苦痛都暂时忘却。
良久,我才从他热烈的回应中脱身坐好,看着他满头的汗,忍不住问:“我压到你的伤处了?”
“不是——”他轻笑起来,“看到一向冷若冰霜的嘉木主动来挑逗我,我若不是站不起来,你今天一定逃不掉……”
我蓦地红了脸,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你的手这么冷,想是身子还没痊愈吧?”蕴成忽然关心地说,倒像是他在探望我一般,“耐心一点,我们的事发展得很顺利,相信不久之后就可以成功了……”
我点头,看着他乐观的笑,心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记得我过去的请求么?把那曲《逍遥游》谱完吧。等我们成功的那天,我一定要听到你这首完整的曲子。”
“我回去就开始写。”我含笑看他,但愿等《逍遥游》完成之日,就是我得到自由和幸福的时候。
“嘉木……”蕴成眼里的表情开始变得暧昧起来,虽然躺着不能动,手却不老实地伸进了我的衣襟。
“不知死活!”我知道他现在的伤势根本无法抱我,却气他根本不控制自己的欲望。在他的挑逗之下,我浑身渐渐发热,目光也渐渐迷离,却强忍着不敢叫出声来。这副半推半就的样子,在蕴成看来更加魅惑。
“嘉木,我好爱你……”他在我耳边轻轻吹着气说,“为了你,我甚至愿意去死。”
“胡说。”我心头涌过一阵不祥,却很快被他的笑容和温存掩埋了。
赶在蕴明回宫之前,我迅速地回到了凌阳宫。心头的喜悦丝丝蔓延,我终于坐在窗前,开始调弦弹奏。只望这琴声能够飘出这四角的藩篱,代我陪伴在蕴成身旁。
“你倒是逍遥快活得很嘛。”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蓦地在我身后响起,如同严冬的北风,顷刻间吹走了我所有的热量。蓦地转过身,我看见了嘉宜。
“你怎么进来的?”我脱口问道。凌阳宫守备森严,若非蕴成,其余人根本无法偷进宫来。那么,嘉宜究竟冒了多少风险进来找我,已不问可知。
“我只来问你一句话。”嘉宜忽然痛苦地说,“别人怎么诋毁你辱骂你我都可以不听,我一定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你问吧。”我退后了一步靠住桌子,其实心里已经猜得出他要问的是什么。
“那封劝降高元帅的信,究竟是不是你写的?”
我看着嘉宜,知道他宁可听到的是我的否认,却终于不得不说:“是我写的。”
“那是不是他们威逼你写的?”嘉宜不肯放弃,继续追问。
我苦笑着摇头,蕴明确实没有威逼我。“是我自愿的。”
“你……”嘉宜的手蓦地按住了身边的剑柄,“今后我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
“你杀了我吧。”我无力地闭上眼,感觉得到喉咙里一阵阵翻涌的血气,却拼命地压制着。我抛开了一切尊严也要保全的弟弟呀,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可以向他解释?
嘉宜定定地看着我,却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我从小一直崇拜你,五哥。即使你沦落为敌国皇帝的男宠,我也坚持认为你有自己的苦衷和理想,对那些嘲讽漫骂你的人我从来都是还以颜色。我这样苦苦地维护你,没想到你却自甘下贱……”
下贱。这个字眼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听说了,我还以为早就习惯。然而今天从嘉宜口中说出来,仍然比任何一次都在我的心上戳得更深。我急促地喘息着,却无话可说。
“我今天不杀你,但迟早会有人来杀你!胤国灭亡的仇恨,足以把你烧成灰烬!”嘉宜说着,转身就走。
我悲哀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支撑着拉住了他的手臂:“蕴明回来了,你从前面出不去!”
嘉宜厌恶地甩开了我,赌气道:“我若杀不了他,就让他杀了我!”
我苦笑。在嘉宜心目中,恐怕没有比死更严重的惩罚了吧。他不会知道,在我的处境,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
“你从后花园走,让蕴灵公主带你出宫。”我匆忙地把他向后窗推去,“就说是我让她帮你。”
嘉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说:“以后还会有刺客,你……保重。”然后飞奔而去。
我琢磨着他这句矛盾重重的话,只觉得自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眩晕之际,连蕴明进房都没有觉察。
“刚才谁在这里?”蕴明奇怪地打量着我,见我一副虚弱不胜的样子,立时有了怀疑,“你刚才在干什么?”
“没什么。”我不理他,坐回桌子前,抚上琴弦。
“敢骗我?”蕴明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冷冷地望进了我的眼睛。
我对视着他,并不闪避。良久,他终于放弃地松开了手。
“你是朕一个人的,嘉木。”蕴明发誓一般地说,“如果我真的发现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朕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仍旧没有理会他,因为我那时没有料到,后来竟会发生那样惨烈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