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例到了后花园。虽然天很快就会下大雨,蕴灵还是会准时在那棵桂花树下面等我的。
这段时间以来,我几乎隔上几天就会与蕴灵见上一面。虽然明知道蕴明派了人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但每当看到蕴灵的笑脸,我就不在乎那难以摆脱的监视了。天真无邪的蕴灵,似乎代替了我无法再次相见的嘉宜,让我痛得窒息的心感到一点点温暖。
这种温暖,与蕴成带给我的惶恐而放纵的爱是不一样的。
"嘉木哥哥,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蕴灵把手背在身后,兴高采烈地朝我叫道。
我笑着摇摇头。
"是枣子啦......"蕴灵冲过来,献宝一般在我面前捧出鲜亮的青枣来,喋喋不休地说,"嘉木哥哥就该多吃枣子啦,多补充点血脸色才不会那么苍白。这些枣子是我亲自爬树摘下来的,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哟,否则嬷嬷又要罚我了......"
"你怎么去爬树了?"我担忧地说,"要是摔着了怎么办?我要吃枣子,可以吩咐厨房做呀。"
"可是......"蕴灵忽然假装生气地看着我,"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开口去讨要什么的,就是太医的药,不也是我每天逼你你才肯喝的么?"
"好啦,别生气了。"我也假装惶恐地赔礼,赶紧拿了一个枣子塞进嘴里。
"甜吗?"蕴灵赶紧问。
我点头,见她脸上欢喜的笑容,飞快地又塞了一个。
"当然甜啦。"蕴灵得意地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枣子最甜,就每天都摘一个来尝尝。刚开始的时候,可把我给酸死了......"
我看着她,心头一阵感动,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生了病,嘉宜也是这般乖巧地来探望我,不同的,是送给了我他最珍爱的一柄小木剑。
"昨天的祭天仪式上,我看见长乐侯嘉宜了。"蕴灵忽然说,"我替你代话问候了他,他过得挺好,你不必担心。"
"他说什么了吗?"我急切地问。
"他说,他会想法子接你出去的。"蕴灵说到这里,担忧地看了看我,"嘉木哥哥,你不要跟嘉宜回去好不好?你走了,谁陪我玩呀?"
我苦笑,我还能离得开这个凌阳宫么?"哥哥不走,我还要看着以后灵儿出嫁呢。"
"呀,嘉木哥哥好坏......"蕴灵红了脸,抓起一个枣子就朝我扔过来,看我狼狈躲闪的样子,笑得伏在了山石上。
"下雨了,快回去吧。"我催促着蕴灵。天上已经开始落下大颗大颗的雨点,乌云把天空遮盖得如同傍晚,看来一场大雨在所难免了。
"公子,公子,不好了"小元子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大老远就嘶声叫道,"公子,快去救救定王爷......"
"定王怎么了?"见小元子跑得几乎要断气,我赶紧一把抓住了他,手劲之大竟然让小元子疼得呲牙咧嘴。
"快说!"我放了手,焦急地叫道。
"回公子,不知为什么定王惹恼了皇上,皇上命人打他四十廷杖!公子要是去得晚了,说不定定王就被活活打死了呀......"小元子说到后来,竟然号啕大哭。
"定王在哪里?"我烦躁地看着小元子,"不许哭!"
"就在御书房门口......"小元子话音未落,我已经奋力朝御书房的方向冲了过去。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帘遮住了我眼前的视线。心里一千遍地咒骂着这座凌阳宫的庞大,我跌跌撞撞地朝着遥远的御书房奔跑着。
一辈子也不曾这样焦急地奔跑过,我只觉得心脏都快被自己呕出来,在雨水中摔倒多少次也完全没有概念了。等我终于跌倒在御书房外的泥水中时,我看到的竟然是面前一缕缕被雨水冲淡的鲜血。
"嘉木......"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身前响起,温柔地带着笑意,和他平时呼唤我的时候没有一点分别。然而等我爬起身,抹去眼前的雨水,我却蓦地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蕴成孤零零地伏在大雨下的石板地上,下半身仿佛被放进血水中浸泡过一样,鲜红得刺目,而那鲜红还不断地被雨水冲向远方。他勉强抬起头来看我,竭力想甩开粘在眼前的头发,却无力地伏倒在地。
"你要死了吗?"我忽然问,站在雨水中竟没有动弹一下。在旁人看来,这是漠不关心的冷血,然而他和我都明白,如果他死了,我也会随他而去。只是,为了最终推翻那个暴君的计划,我们不能让蕴明觉察出我们非同寻常的关系。
可是这份生死与共的默契,却在他当初送我进京,甘冒两百军棍也要我停下休养时就已经养成。但那时没有兑现的惩罚,却终于挪到了今日。
"死不了......"蕴成支撑着笑道,"幸好行刑的太监与我有交,没有伤到筋骨,这个样子只是唬弄皇上的......"
还骗我?我看着他咬得红肿破裂的嘴唇,心里一阵阵发痛,却仍然挺立着身子问,"为什么事打你?"
"光南三郡......"蕴成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忍过了一阵剧痛,接着说下去,"那是南胤的旧土,我军久攻不下,皇上下令放火龙烧城。我不忍心,就说了几句重话......"
"皇上把你撂在这里,是想让你服罪吧?"我打断了他,不愿再听下去。光南三郡是南胤至今最后固守的地盘,听说那里的军民拥立了我一个远房堂兄为皇帝,继续与北离对抗。几年下来,虽然已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北离却始终无法占领,怪不得蕴明盛怒之下,不惜把三郡全部焚毁。
"我不能让皇上再屠戮无辜了......"蕴成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清。我知道再不将他送回府中救治,只怕他两条腿就要从此残废了。
想到这里,我再不看他一眼,推门走进了御书房。
"你是来为定王求情的吧?"蕴明见我神色,已知道我的来意,故意傲慢地说,"可惜啊,除非光南三郡乖乖投降,我才会收回烧城的命令。"也只有在欲望满足后的夜晚,蕴明才会偶尔露出他脆弱的一面,而平时,则是永恒不变的暴戾。
"我可以帮你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三郡。"我镇静地说出这几个字来,然而藏在衣袖中的手却已狠狠地握成了拳头。因为我知道,这几个字可以把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可以么?"蕴明忽然笑了,"我还以为南胤的鄢陵王现在只会在床上喘息了呢。"
我闭上眼克制住了对这侮辱的愤怒,慢慢地道:"光南三郡虽然立了皇帝,兵权却都在元帅高风手中。高风的命是我救的,我写一封信去陈说利害,他定能率兵来降,取光南三郡易如反掌。"
"终于肯出手了!"蕴明哈哈笑了起来,仿佛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我就知道下了那个焚城的命令你肯定忍不住要出来劝降,谁让我亲爱的庶人嘉木那么心软,见不得祸及无辜呢?"
"那么请陛下也顺便饶恕了定王吧。"
蕴明却仿佛才记起来什么:"他还在外面?他是朕的亲弟弟,朕又不想杀他。"
"多谢皇上。我现在就回去写信。"我忍住心口撕裂一般的痛,慢慢转身走出去。我心里明白,这封信一写,南胤贵族最后的一点复国残梦就完全破灭了。虽然大家都明白凭区区光南三郡根本无法与北离对抗,但我这样兵不血刃地助北离夺得这块土地,势必成为南胤贵族的众矢之的。怕是从今以后,好多人都恨不得亲手杀了我呢。
出了书房,我淡淡地吩咐跟过来的小元子,"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找人送定王爷回去治伤!"
看着蕴成被随后赶到的御医和仆从们接走,我僵直的身体才放松地靠在小元子手臂上,艰难地走回了住处。
"磨墨,我要写信。"大口地呼吸着,我勉强稳定心神,坐在书桌前。
拿起笔,这劝降的书信一下子竟无法下笔。虽然心中知道这不过是免除了光南三郡不必要的劫难,可这叛国的罪名却不是我所能背负的。
可是,连蕴成都可以为了无辜的人受廷杖之刑,我又怕什么人言非议?但求,心中无愧。
压抑下胸中翻腾的血气,我终于下笔。然而写着写着,每一个字都如同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喉咙里的甜腥之气也越来越重。终于,我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喷在写了一半的信上,眼前一黑便倒在桌上。
"公子!"小元子才一惊呼,我便立时醒过来,伸手揉去雪白血红的信纸,换了一张纸继续写下去。
一月后,南胤主帅高风犹豫多日,自杀身死,光南三郡降。
北离统一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