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风大,回屋里去吧。”小元子不甘心地又叫了我一句。自从我被废为庶人后,所有的人都改口叫我“公子”,而且还给我起了一个绰号:“木头公子”,因为我从来不主动跟任何人说话。几个月来,我发出的最多的声音,就是手下的琴声——最终还是舍不得砸了蕴成送来的这件礼物,自己也说不清原因,或许,是太寂寞了吧。
“公子——”小元子又催促了一遍,甚至带了哭音。上次我独自在夜里站了一宿,一病月余,他们这帮伺候我的奴仆都在暴躁的蕴明手下吃了不少苦头。大家都是奴才,我又何必为难他?
“取那件狐裘来吧。”我淡淡地道,这件披风是蕴明专门为我准备的,只是我一直不肯接受而已。如今,为了小元子,这个与我并无感情的仆人,我却终于主动要求了。我心中苦笑着,手中发出的琴声虽连绵不休,却因为心意烦乱而有些错乱了。
“嘉木,这是新作的曲子吗?”蕴成接过了小元子手中的披风,示意他回避,亲手把那柔软温暖的狐裘披在我肩上。“是珍贵的白狐腋裘呢,西域进贡来的,皇上自己都舍不得穿。看来他对你真的很好。”
很好?每夜折腾得我死去活来也是很好?我用力挣了一下,表达对蕴成的抗拒,不料那狐裘却更加坚决地裹紧了我,带着蕴成的体温,让我整个身与心都松软下来。于是不再反抗,当作没有这个人存在,弯腰在琴边的水盆里泡了一下疼痛的手指,继续弹我的琴。
蕴成静静地听了一会,忽然叹道:“秋风起,秋叶落,故国梦远人奈何。嘉木,这个曲调,太过悲了。”
手指颤抖了一下,没料到这个武夫,居然也听得懂我的琴音。可是,我心中的无奈,他能够体会么?他不过是每天出现在我身边,给一些对他而言毫不费力的安慰和关心罢了,只不过是恰好每次都出现在我最孤独寒冷的时候而已……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凛,是什么时候,我开始期盼这每天必至的温暖了呢?
身边忽然传来节律之音,配合着我的曲调,却将那悲愁之气渐渐引开了去。我蓦地住了手,冷冷地看着一旁用树枝敲打地面的蕴成。
“怎么了?”他很无辜地看着我的怒意,“秋风吹了落叶,明年还会发新叶嘛。”
我的曲子叫做《西风凋碧树》,凋了,就是凋了,哪里还有什么明年?这个人,妄解曲意,当真可恶。我站起身,不顾那珍贵的狐裘滑落到地上,便走开去。
“嘉木——”蕴成忽然追过来,“是我不好,但是,请歇歇吧。你这样弹下去……”他不再说,眼光却瞟了一眼水盆中淡红色的水,忽然一把抓起了我的手,“看看,看看,你的手指都弹成什么样了?”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地抓住了,于是只能冷笑着看他。
“嘉木,不要笑了,不要弹了,你哭吧!”蕴成忽然吮去了我手指上的血,紧紧抓着我要抽回的手,低低地道,“你知不知道,我宁可你流泪,也不愿你流血啊。这些日子,你流的血还不够多么?”
我静静地看着面前年轻而健康的定王,似乎他身上温暖的热度也传递到了我眼中,竟有些湿润的感觉。当他一把将我抱住的时候,我的泪第一次在北离的土地上落下。很久了啊,一个人在这宫院里,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温情,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不会哭泣了呢。
“嘉木,我知道,我全都知道的!”蕴成拍着我的脊背,安慰着,“我知道这几个月你吃了什么苦,我全都看在了眼里,也痛在了心上。但是,请不要自我折磨了,那样对所有的人都不好!”
“我哪里还顾得到所有的人?”使劲推开了他,我竭力找回一向的冷淡,“连这个身体都不属于我。”
“嘉木,你不是的!南胤鄢陵王仁爱的名声,我很早就知道的啊。你十三岁的时候,为了替遭灾的济州百姓申请减免供赋,在大殿前不断叩头,以至流血晕倒,南胤的皇帝后来才会称赞你是‘国宝’……”
“你来,就是想送这几句赞美吗?”我打断了他。
“我来是想请你,”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蕴成斟酌着说,“尽量平复皇上暴躁的脾气。”
“我有那么大的本事么?”我讥讽地说。
“你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蕴成说,“当你对他偶尔不那么冷淡,他的心情就会好很多,脾气也就不那么暴虐,离国的臣民就能少受一些苦!”
“离国臣民与我何干?”我知道蕴明杀人不眨眼的暴虐,但要我曲意迎逢,死也做不到。
“离国是你的仇人,可就算是为了我,可不可以?”蕴明忽然问。
为了他?我刚想尖刻地否定掉,没料到他竟然一把抱住了我,不同于方才安慰的拥抱,而是在手臂的探索中,印上了他发烫的嘴唇。
怎么他也是这样?我气恼地想推开他,舌头却被他牢牢地吮吸住,根本脱不了那纠缠。一股热气从我身体中冒起,让我更加失去了力气。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会这么下贱吗?对自己的气恼中,我猛地扬起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蕴成脸上——谁叫他引诱我的?
“就算是为了我,嘉木。”蕴成白皙的脸上显出了我的指印,他闪亮的眼睛映出了我通红的脸容,却仍然固执地重复着,“你尽可以打我,但务必请听我把话说完。皇上的所作所为,已经太过分了,昨天居然发明了叫做‘廷杖’的刑罚,当场就可以把在朝堂上触怒他的官员活活打死……”
见我终于动容,蕴成继续说,“但是,我却知道,这也怪不了他啊。自从他五岁做了太子开始,父皇就一直用离国的传统来刻意培养他的铁血手腕。因为有一种说法,只有亲手杀了自己兄弟的人才可以当上离国的皇帝,父皇就逼着只有十一岁的他亲手杀了两个异母兄弟。才十一岁的孩子啊,我记得他手上沾着血独自跪在雪地上哭泣,却不允许任何人接近。然而,不幸的是,尽管开始是被迫,他这种嗜血的脾气却是无法克制地越来越重了。现在只有你,能够借助在他心中的位置,平息他的暴躁。嘉木,我知道这样太逼你,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怕这刚刚统一的天下,顷刻又会毁在四处的内乱中……”
我看着他痛苦的脸,完全丧失了方才吻我时的热情,倒像是为了骗取我的同意才用了美男计似的。于是我冷冷的道:“为了你也不行……你以为我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在下面的狗么?”
“嘉木,不要这样轻贱自己!你明明知道,你可以影响他的喜怒……”
“我做的事,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我转身走开,“并不是为你,这一点请你明确。”
“嘉木,原谅我……”蕴成的声音,含着后悔,却又不敢追上来。只有那温柔的低沉的呼唤一直萦绕着我,无法挥去:“嘉木、嘉木……”
这便算是答应了么?为了他,我给自己又套上了一层更重却更冰冷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