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市的深冬在那个雨夜后悄然开启。城市的上空开始整日被雨幕所笼罩,细碎而薄凉的雨丝偶然落在衣服上,便结成细密的珠点,久久不散。
上午,气温很低,会议桌上有被雨雪浸湿的错觉。主持会议的副台长依旧是奉行“三不原则”:不表态,不反对,不答疑。这种原则使得每一次的看片会都结束得非常的迅疾,这个例会更像是一个简短的汇报议程。
会议结束,我收拾了一下手中的资料,然后走进了电梯。“你好。”那种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回到了以往的每一个清晨,我下意识地抬头。
唐向华的脸映入眼帘,“樊玲,你魂游啊,我都站在你旁边半天了。”
我浅浅一笑,玻璃上倒映出我的样子,笑容平静。
“樊玲,我已经开始怀念以前的圆桌会议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和BOSS申请一下,请他在结束了宣传部的年会后继续回来主持看片会?”
我只觉得唐向华今天格外的聒噪。
回到办公室,宽大的座椅面前是整扇的落地窗。29层的电视大厦是如此的空阔,没有偶遇,没有交错,甚至连在必须碰面的场合里都再无交集,不落痕迹地淡出。
柏铭涛以他穿透人心的敏锐,掐掉任何令我尴尬的可能。在我尚未知道如何定位、在我体内蔓延的那份的困窘烧到脸上来之前,他回避了。他就像一袭轻裘,温暖你却又不愿带给你任何负担,你可以忽视,任你忽社。
“樊总。”
我转过身来,《世纪家园》的制片马龙在门边轻叩。《世纪家园》近期的选题是——“书写传奇,近在咫尺”,采访的都是房地产领域的精锐,第一期采访对象是华创集团,排在第二期的采访对象是“伟业工程公司”。
马龙在椅子上坐下,“樊总,我们在伟业工程公司耗了3天,今天总算等到了丁总,可是丁总不接受我们的采访,无论什么样的方式,他都予以拒绝。”
一道道水帘从屋檐上落下来,透过这雨的帘幕望出去,街道显出几分凄凉。
“樊总,以我多年的记者经验,采访伟业工程公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再耗下去只会浪费时间,我建议更换采访对象,白驹园的戴总也很有新闻点,我跟他联系……”
“樊总,樊总。”
我看着马龙,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停下话语。他青白着一张脸,使劲来掰我的手,一根根指头被他大力拉开,我看见掌心被笔尖刺破,细细的血流过手腕,我完全没有知觉。
“樊总,你这个,需要包扎,你……医生,我还是先去找药棉。”
“等一下,马龙。”马龙一脸惊吓的表情,我用纸巾缠了一圈,戳得太深,血迅速染透了纸巾,我扯过外套,用袖子缠住,“我去看医生,你去工作,别惊动其他人。”
当莫砾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楼道的台阶上,手掌上的血渍已经干涸。
莫砾隔着几米的距离看着我,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
他笑起来,笑容像蜡一般的光滑。
“好,你和鞠惠还真是好姐妹,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赶一出的。”
他懒洋洋地拎起我,慵懒中带着一丝极不协调的冷冽,“好了,去医院吧,反正你很喜欢那里,我带你去折腾。”
我窘得满脸通红,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手,他拎着我活像拎着一袋行李似的,招摇过市,一派悠然。
酒精擦过伤口,我痛得微微一颤。
莫砾靠着我低低地耳语,那宠溺的神情和他的话语截然相反,“终于知道痛了吗?牛人,都可以拿笔尖往手心里戳了,这玩法挺别致。”
“护士小姐,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他压低的声线有一线喑哑,语气里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小护士的脸都已经红得快要滴血了。
“你看我女朋友这伤口光是用酒精消毒、擦点药这样处理,行吗?我真的很不放心,那笔尖很脏吧,会不会感染?”
小护士垂首,声音低得像是要钻进地心里去了:“她的伤口这样处理应该没有关系了,但是你如果觉得那个笔尖很脏,不放心的话,就打个破伤风针吧。”
莫砾伸手捂住我欲张开的口,“嘘,别怕,有我陪着你,一下就好了,比笔尖戳轻多了。”他的眼角微微挑起,优美唇开勾起的那道弧度让人恨不得一口咬下去,“麻烦你了,护士。”
针尖从我手臂刺下去,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莫砾,“你玩真的?”
他眼微眯,唇上扬,“你的玩法不就是这样,想痛还不容易,我成全你。”
针打完,莫砾又慢悠悠地开口了,“护士,我出了一趟差,我女朋友就瘦得像是裁剪过了的一样,你看看她是不是胃出了毛病,麻烦你帮我找下大夫开胃镜检查下。”我差点没被倒上来的口水呛死,我的眼睛瞪得比猫的还圆!
莫砾的五官属于温和细致的那种,典型让女人动心的黄金单身汉类型,和“凌厉”历来靠不上边,可是此刻我才发觉这张笑脸,实在是太恐怖了。我捉住他的衣袖,眼对眼,我的眼睛里面布满了畏惧和惊恐。
莫砾一把抽回袖子,笑容可掬地对我说:“吃饭,胃镜,葡萄糖?”
我赶忙选择,使劲地点着头强调:“吃饭!”
很快地我被拎进一家酒店,莫砾把我丢进酒店浴室,靠在门边的我声音微弱,“莫砾,我也是有公民权力的。”
莫砾笑声很雅痞,“公民权力,敢问樊小姐指的是对一个心囚,自伤者?也许我们该咨询一下海岸那边的律师,会更具有专业性?”
我一缩背脊,毫无底气地钻进浴室。
洗澡出来,肯入餐厅,找到在角落里落座的莫砾,然后就看见把我折腾得奄奄一息媲美刽子手的他笑容优雅得体地对我举杯,而桌子上已摆满了食物。无言的要挟弥漫在四周。
我一寒战,脑海里突现一句话,交友不慎绝对是人生中的一大恶梦。
莫砾审视我全身,遗憾地发现我在复活当中。
“涅槃重生,先要燃成灰烬,真是让人同情的过程。”他无限感慨。
我努力地想要对在这句玩笑报之一笑,可惜眼中却没有欢愉,只有无奈黯然挥之不去。
我埋起头开始吃这一桌子七七八八的东西,直到吃得我满脸的苦相,莫砾才叫人撤了下去。
“鞠惠还好吗?”
莫砾眼睛中的光芒沉了沉,他将酒尽数倒进了我的杯中,“你说呢,爱情故事大都大同小异,何况你们俩都是倾情演出,这场年度巨献精彩纷呈。”
我的喉咙被堵,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我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我拿起酒杯,“醉了过后会容易得多对不对?”
莫砾细长的手指划过酒杯,透出摄人的恬性感,“樊玲,这样的酒只能止渴,醉不了人的。”
灼热的酒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樊玲,再精彩的戏总有落幕的时候,再撩动人心的情节也有终了的结局,它是不容恋栈的。”这是莫砾的第一段话,接着他又说了第二段话。
“即便丁立伟回了头,你们如何说服对方相信永远?一个骄傲的男人真的爱你,不会忍心你接受这份残缺;一年卑劣的男人不爱你,又如何舍得放弃现在的权势荣华?樊玲,你确定要丁立伟在弃爱之后,再行抛妻?樊玲,你肯定自己现在所做的真的是在爱他,而不是恨他、伤害他?”
四个问号,两段话,所有的东西便在猝然之间散裂开来,每一道缝隙都荒谬绝伦。
我想要开口,喉咙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莫砾平寂的眼中含着光的力度。
我饮尽杯中酒,将喉咙的硬块吞了下去,这种对话明明没有恶意,却令人心碎。
“莫砾。”我仰起头,努力地睁大眼睛,大约半分钟后,我的声音才继续,“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无论富贵和贫穷其实都没有区别,一起走下去,你就会觉得琐碎都是幸福。你以为可以这样永恒,你以为即使到了世界的尽头,你们也不可能会分开,但是,突然,一夜之间,全都没有了,消失了,摧毁了,再也没有了……”
我看着莫砾,碎裂的白光一片片地横在我的眼中,眼睛生生地疼。
“我的爱人,他不见了,在这么多日子里,我生活在失去他的空白里,我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还在想我,但是我知道他背弃我需要承受多在伤痛。我不敢去想,他是不是在等我,但我害怕,我害怕我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我不想失去他,我想他回家,我只想带他回家。”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推开椅子,奔出了酒店。
当一切超出了极限,身体变得麻木,意识已经混沌,只有本能在坚守。
风吹乱了我的头发,白色的毛衣在灰色的天气中瑟瑟的颤栗。
我一直走着,空旷的街道,行人不停地从我身边飘过,一步一步向前,前路却离我越来越远,如同掉进了一个无底的空洞。
人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坚守的?
说幸福,家园已然空寂。
说爱情,爱人忽然背离。
说事业,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疲累而凄凉。
说我心,魂牵梦萦皆是虚无……
坚守,当坚守都成为了一种伤害,那么信念就是一个最大的荒谬。
我站在偌大的城市里,心埋入沉沉的深海。
“樊小姐。”
我偏偏头,两个陌生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两边。
“请跟我们上车。”
他们的语气虽客气,语调里却潜藏着不容置疑。
不远处的行人在他们眼里犹如背景,我没有半点反抗的念头,苍白的脸上毫无喜怒哀乐的情绪。只是安静,安静得有几分苍凉。我随他们上车。
一路飞驰,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就到了一处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座古香古色的宅子,青砖灰瓦,浑朴而不奢华。
“樊小姐,请跟我来。”其中的一个男子作了个请的姿势,另一个男子在前面带路。
我随之前行。从屋前通向院落的都是青石板铺的路,石径很长,有一种庭院深深深几许、院落重重幽似海的压抑。
男子推开一扇门,他在门前止步。
我进入了内宅,院落依山傍水,一条小河从中间缓缓渡过,其风景浑然天成,我站定了步子,在小河的旁边,一位年约五十的男人正在煮茶。如果不是空气里有淡淡的茶香,我几乎以为自己身处一个奇特的布景中。
“来了,过来坐吧。”他缓缓开口,看来是高高在上了很久的人。
红木制成的木勺舀上茶叶放进盖碗,用旁边壶中烧开的水淋过,蒸汽携带着茶香袅袅上升。心在茶烟中渐渐沉淀,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涤静了胸中的苍凉,脑海一片空宁。沸水反复相沏,而后倒进青瓷杯中,置于我的面前。
我以大拇指、食指、中指,呈“三龙护鼎”,力道轻缓柔匀地端起青瓷杯,不破茶魂。青瓷杯托于掌心,几片茶叶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眸色深柔,茶沉入杯底,似笔尖直立,开鹤之飞冲。
我心中微微惜叹,将茶放于茶托上。男人怔了一下,目光不失锐利地扫过我。他的瞳孔不复清澈,是极深的钢灰,他的线条凌厉得像是用钢板刻下的版画。这等性情的人竟然喝青顶。
父亲曾经说过,一样的茶叶在不同人的手里,泡出的味道是大相径庭的,原因和性情有关,而所有茶中,唯有青顶最为讲究冲和、静照。泡茶的人须忘人间之灼色,感心中之清明,唯万籁皆寂静,空天下于尘埃。为了磨我浮躁的性子,父亲逼我泡了6年的青顶。
青顶须用山水来泡,普通茶泡三次已能出味,而青顶却需泡7次,才能尽出其味,茶泡好倒入青瓷中,不能趁热而饮,要静静地等待茶叶三沉三浮。茶杯凉透,茶叶慢慢卷起,此时品饮入口甘润绵延,如果茶叶呈其他状,则茶水会略有清苦,但苦而不涩,苦中回甘。传说中的天目——青顶中的极品,卷起的茶叶就像一粒粒墨绿色的珠子,被誉为绿色珍珠,堪为一绝。
我用茶夹将茶渣自茶壶夹出,用温水洗净,侧置茶杯于茶船中旋转,以热水温烫后,取出置于茶盘中。将茶叶拨入壶中,青顶的茶形宛如一位身着精致旗袍的女人,芽叶紧裹,秀欣饱满,视觉清爽,堪称清丽,水浸入其中,纤毫四游,却亮却透,一如女子的黛眉水眼。
7浸7泡,香气层层分明。
第一层水沏过,暖香自杯中升腾,扑鼻而来;
第二层水沏过,醇和甘香;
第三层水沏过,浓郁不衰;
第四层水沏过,一丝淡淡花香;
第五层水沏过,一片清香,渐渐弥漫;
第六层水沏过,味淡久而清雅,香寂静而转幽;
第七层水沏过,水过无声留清韵,月夜何处寻弦音。
壶托在我的手指间,轻巧得如一张薄纸,左手中指按住壶钮,水流悠然而下,手腕带动手指,恍如描摹着一幅精致的工笔画,一点一点,一笔一笔从心底晕染而出。
一枚枚芽叶缓缓潜沉至杯底,再渐渐浮出,顺着水流的方向摇曳飘送,三沉三浮,茶叶微卷,就像是捏起的小皱褶。
我条件反射地半捂住了额头,还是差一点点啊,老爸!
我抬起头,男人看着茶,目光仿佛很远,像是落在了某个时空。
院落很安静,蒸腾的热气将幽幽的寒冷完全隔绝,男人长身而起,离开了院子。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来招呼我,我坐在这里,几乎有遗世独立的感觉。我端起茶喝了一口,舌尖缓缓生津,口感很真实,不是梦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终于打开,送我来的其中一个男子将我带了出去。和来时一样,他们一语不发,车停在我家楼下便绝尘而去。他们为什么知道我家,他们找我到底什么事,他们的身份是什么,这些疑问我都没有费脑的兴趣,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世间自有因果,再玄妙的事时间一到自然会揭盅。
他们的谜我没有破解的兴趣,倒是今天的茶让我心境平和了许多,一种久违的温暖漾于心间。
我好久没有回家了,也没有打电话,婚期延迟,变故频生,立伟的事我至今没有告知家里,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年迈的爸妈不要担心。但是今天的我好想听听他们的声音。
心念一动,就再也抑制不住,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是我玲玲,您最近身体好吗?”
“玲玲,是你啊!玲玲,老头子,玲玲的电话。你好不好,玲玲,你工作很忙吧?”妈妈一迭声的关怀从电话里都要溢出来了。
“玲玲,我跟你说,你工作认真点,不要只顾挣钱,有些钱不该挣的你不要去挣,还有……”老爸一如既往的严谨。
“你这死老头子,姑娘打电话来,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管七管八的,把她管烦了不打来了,你就整天在电话前绕吧。”
我听着熟悉的斗嘴声,心里无比的轻松,“老爸,你说的我知道了,要做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嘛,我很不错了,改天我把夸我的杂志寄给你看,你就知道你姑娘多本事了。”我软语轻言。
老爸被我哄得很开心,呵呵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玲玲,就你本事啊,老爸听到你的声音就笑成这样,偏心都偏成什么样了。”姐姐不服气地在电话里吼。
“谁叫我是幺儿呢,人家说满女结大瓜啊,爸爸,我想吃你做的辣子鸡,你什么时候做给我吃啊?“我撒着娇,老爸做的辣子鸡可是一绝,以前他都只在过近年的时候才一显身手,不过这几年只要我一回家他就会做给我吃。
“想吃就回家啊,要不我让宇通开车给你送去。”爸爸的回答让电话那边的姐姐更是跳脚,她嚷嚷的声音传来,妈妈劝慰的声音夹杂其中,我的耳朵里被声音塞满了,笑意从心底里泛开。
直到我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靠在床上,我才想起爸妈没有打探过一句我的婚期,没有问过一句丁立伟。看来爸妈心中早已有数了,他们配合着我装不知,他们不问只是不想刺激我吧。父母才是有大智慧的人,他们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做恰当的事情来表达对我的关心。我发狠,再不济我就回家吃父母的去,倒头入睡。
半夜,隐约听到铃声,翻了个身,再睡,铃声一直在响,声声不歇。我抓起应头的电话:“喂!”
没有声音,铃声继续在响。我顿时坐了起来,门铃声,是谁这么没有道德啊,扰人清梦。
“谁?”我没好气地问。
“樊玲,是我。”
声音好熟,低沉得有点嘶哑,我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手搭到门把,将门拉开一线,一双点漆的眼眸。
“啊!鞠惠!”我又惊又喜,扑出去抱住她又跳又叫。
“你怎么回来都不通知我,莫砾知道吗?”
我忙着拿鞋,倒水,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莫砾不知道我回来,你先不要告诉他。”
鞠惠幽黑的黑瞳镀上了一层光,看得我有些发凉。我才意识到有点不对,鞠惠出国仅一个多星期,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
“鞠惠,你回来是有什么事吗?”我试探着问道。
鞠惠抬头看我,眼神沉静瑞士淡然,“家里出了点事。”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越见沉静,我脑子嗡的一声,全成了浆糊,脸色青白一片,“倪森,是他搞的鬼对不对,是他把你逼回来的!”
鞠惠一把抓住往外冲的我,“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那混蛋,我要告诉他,你鞠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姓倪的。”
我怒极了,反揪住鞠惠,“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你真把自己当成了八点档苦情的女主角啊,你只不过是姓方而已,你把灵魂撕碎了给他也拼不成他想要的公道!”
“樊玲,这个世界,最接近人心灵的,从来都不是语言。”
鞠惠的神情始终沉寂,眼睛虽然依旧美丽,但是却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光彩了。
我胸口的痛化成一团酸涩,一句话也吼不出来了。
爱愈深者,痛愈切,直到最后自己都一片荒芜再也无处追寻。
“樊玲,我想你已经大致猜到我的过去。”
鞠惠疲惫地倒向椅背,漆黑的头发在背后形成柔和的阴影,像是一个杜撰出来的虚幻影像。
“樊玲,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我不是婚生子,我的母亲是别人的外室。她很爱钱,为了不过苦日子,她千方百计地做了那个男人的情妇。她天天装得很贤慧,对那男人是曲意奉承,可是没有用,不管她怎么忍气吞声,甚至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她都不能进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她被原配从包养的房子里撵出来。那天,我只抓着一个布娃娃,穿着一条被撕破了的裙子,我很冷,她肿着半边脸,脸上脖子上都是掐红的指印。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紧紧抱着我,不停对我说,不要怕,等我有出息了,那男人就会让我们进大屋了。她一直在说,她这辈子会很有钱,会有很好的日子等着我们,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会觉得很可笑,这种女人怎么值得同情。然而,她是我妈妈,我痛心而且害怕,我怕她会死。从小情妇这两个字是我的梦魇,自我记事以来,每一个看到我的人,诅咒我的人,都说我天生下贱,注定要标价出售……
“年年月月,我被这种像是与生俱来的恐惧侵蚀,折磨,损毁。我的难堪无人知悉,不,也许有一个人知道。倪森,从我遇见他的那一天开始,我的生活就开始改变了。他给我了亲情,爱情,友情,尊严,生活资源,在那些难堪的岁月里,所有的,我所有的安生立命之本都是他给我的,我有时候觉得这份爱太沉重了,让我不堪承受。
“9岁他让我有了一个姓,方。
“11岁他让我的母亲进了方家大屋。
“12岁他让我立于人前,再也无人敢欺辱我。
“15岁他对我说他爱我。
“17岁他跑到西藏求来活佛加持过的两枚指环,向我求婚。
“19岁他拉着我跪在他父母前,说非我不娶。
“21岁他父亲入狱,家破人亡。于是爱不再是足以战胜一切的神话,它甚至不能给人带来欢悦。”
鞠惠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却又隐隐透出悲哀的意味。
“再见到倪森的时候,他给了我最大的失望。甚至让我怀疑他只是一个同样姓名同等相貌的男人,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倪森。后来我在他的胸口上发现了很多疤痕,那些疤痕是连最好的整形医生都无计可施的,它们离心脏太近,哪怕动一点都有可能会造成小动脉的崩裂。”
鞠惠闭了眼再睁开。
“那些年他凭着恨活下来了,但是那些恨反噬回来时,令他疯狂,那就像洪水,越泛滥越汹涌,最终会连他都吞噬。我无法看着他被那种满足的恨的痛苦所耗蚀,如果恨是他扯平痛苦的需要,那么也只有我来承受才能令他获得平衡,也许只有让他觉得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就能把恨忘记了,重新找回他生命的线头。
樊玲,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是为了方家,我是为了自己,有时候你很爱一个人其实只是你自己的事,到最后伤害的也好,感动的也罢,都只是你自己的,选择了就没有资格去喊后悔,这和伟大没关系。因为他是倪森,所以无论仇恨还是孽报,我都愿意去背负。”
“要怎么样你才会觉得方家和倪家的仇恨可以扯平!”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他要她做他的女人,女人而不是妻子。
他送了她一张请帖,倪森和方萃的订婚典礼,谨请光临。
鞠惠扬手,指尖拂过颈项,取出了一枚指环,她的指甲白得泛青,“我戴着这枚指环躺在他怀里,我以为这个加持过的指环真的会有法力,可是我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知觉……”
一句一句如此惊心,我的脸上一点点地褪尽血色,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几乎无法站立。
“我很后悔,在我最爱的时候,没有把自己交给爱我的人。”
鞠惠敛下目光,淡淡轻言,清冷的话语如同燃过的灰烬。
我抱住鞠惠,用力地抱住,我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块人形冰块,纤细而坚硬,没有人体的热度,透骨的冷,我不放手,冻得我牙齿直打颤,我也不肯松手,许久以后,冰冻中回缓了一丝温暖。
鞠惠把头搁到了我的肩膀上,轻声地说:“从前的一切就像曾经让你很喜欢,很感动,彻夜难眠,心潮澎湃的老歌,你总记得它带给你的感觉,可是有一天,你打开它,听完它,你发现,你根本没有感觉了,那些感动留恋都只是依稀的记忆,回忆的片段而已,那一瞬间,什么勇气什么信念都崩溃了。爱是一种坚持,坚持不下去就是爱没有了,没有了爱还有什么必要坚持。”鞠惠砍断了那层夹着雪的筋膜。
鞠惠的嗓音沙沙的,“樊玲……帮我个忙。”
我回答鞠惠:“你要我做什么都要以!”
“我要和倪森做个了结,你不管听到我的任何传闻,你都不要理,你不可以去找倪森,不可以插手,你答应我。”
我被鞠惠的眼神镇住了,下意识地点了头。
“那你要我告诉你打算做什么,你会很危险,对吗?”
“不,我的危险不会大于倪森,我要找出他的弱点,撕破他的网。”
“如果他没有呢?”
鞠惠的神色蒙了一层雾,极致孤绝的美。“那就帮他制造一个。”
这是一场豪赌,我肯定它掀起的会是一重滔天巨浪,而这巨浪会把人带向什么地方,谁都无法预测。
鞠惠离开的时候,东方隐隐发白,大部分的天空还沉在黑色之中。我躺在床上,听着她的脚步,听着她拉开门,再关上,屋里完全的安静下来。
倘若可以把悲伤从年华里抽去,把爱情从整个世界中剥离……
倘若走过的青春,可以悉数化为风中的透明……
倘若可以……
我缓缓地抬起手,捂在眼睛上。
下午我提前离开电视台来到公司,一进办公室,全体起立欢呼。
这一段时间我被电视台的事务压得分身乏术,有日子没来了,公司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由小秦处理,所幸一切也都还顺利,路标工程广告已竣工由市政验收合格。
公司一派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景象,大家哄闹一番之后,我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处理积压的事务。
待我处理完最后一份文档,关上电脑的时候,窗外已是暗夜寂寂。效率出奇的低啊,这种随手可理的文字工作竟然严重滞后。
我站起身来,把打出来的文件归类,便于小秦查阅。
走到大厅,墙上的指针已滑过八点,制作室里透出隐隐的灯光。
我走过去,光线柔和的电脑屏幕上,一张张广告画面在闪,蒋峰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旁边随手放着咖啡,他的腿伸得老长,搁在另一张椅子上,这画面透出一股子潇洒不羁的派头,很有些大牌制作人的味道啊。
我不自觉的微笑,帮他把文件保存在桌面上,然后关上了电脑。
低下头去看蒋峰,发现他睡觉时皱着眉头,抿着嘴,像是在梦里与什么人对抗一样,我莞尔,伸出手去轻轻拍他,“蒋峰,起来,回去睡了。”
我的手刚拍到他身上,他霍地坐了起来,脚“砰”的一声从椅子上落下来,他站得笔直。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
“老板,”他抓抓头发,“我怎么会睡着了呢?”
语气懊恼,漆黑的头发被他抓得凌乱,清俊的面容在头发的渲染下格外的可爱,好像一只刚睡醒的小豹。
我看在眼里,不禁笑了出来,“这儿睡太冷了,就是要睡也要记得搭床毯子,不然会感冒。”
“呃,好。”
蒋峰跟着我一起出门。走到门外电梯口,蒋峰微微地缩了缩脖子,活脱脱一只怕冷的小猫。
“老板,你饿了吧,去我家吧,你就有口福了。”他眼睛里流露出明快的亮光,带着孩子气的夸张。
“哦?有什么口福?”
“我昨天刚好学会了熬木耳酱肉,准备煮手擀面,香得……“他鼻子紧皱,表情就像那面是举世无双。
“老板……”蒋峰在我的沉默中,小心地开口,“你不喜欢吃面条吗,我其实煮得挺好的。”他的声音里隐约有着一丝孩子气的令人心怜的委屈。
“不,”我很快摇摇头,“我只是讶异你居然会煮面了。”
蒋峰的面容舒展开来,弯弯的眼睛里满是灵气和自信,“那是,只要我想学,什么学不会。”
这只小青蛙!
他来到楼下,房间的设置都如他当初所想,简洁宽敞,阳台上疏疏落落地爬着藤类植物,台子上摆着一摞摞的书,我翻了翻,全是有关广告的专业书籍和各类广告案例,房间规整得蛮像样的,这孩子还挺有独立生活的潜力。
我到客厅里巡视完毕,信步走到厨房,蒋峰系着围裙,专注地盯着烹饪书,那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让我当即笑场。
蒋峰把手中的书放入兜里,把面捞起来,一根根的一点都不粘连,他很有架式地勾入面浆,浆体居然是细腻乳白的,然后浇入木耳酱肉、香菜、辣椒,边倒边搅拌,浓浓的香味和热气传入鼻端。
他潇洒地摘下围裙,很有权威感地抬抬下巴,“去,餐桌边坐好。”
太专业了,应该是让人心生敬仰的,可是我却老有笑场的感觉,我到餐桌边很捧场地坐好,时不时低头。
“吃面了。”
蒋峰英姿勃勃地端着两碗面上来,他的表情……我再次低头。
挑起一口面吃下,抬头,蒋峰专注地看着我,黑水晶般的眼睛有着紧张的希冀。
“相当的不错,”我紧接着又强调了一句,“非常好吃。”
蒋峰脸上绽放出欣喜的笑容,单纯得像一个孩童。
我的神色柔和,心微微地舒展开来,蒋峰的单纯和挚诚,让我暂时把负面的情绪抛到了一旁。
“蒋峰,这次的国际广告技术展览会你也去参加怎么样?”
蒋峰的眼睛顿时闪亮,“好啊!”他答得迅速而兴奋。然后他为他的兴奋做了注释,“这次据说邀请了国际级别的创意总监,还有营销策划机构的总裁,安排了为期5天的创意论坛高峰会,还会展示近年来最有创意的广告作品。”
“对,各类传媒大师都会云集,这是广告界的盛会。”
然而他还有一点不知道,我也暂时没有告诉他,今年的技术展览会,还增设了一个新一代广告人的新人创意奖。
我已经以公司的名义替他报名,从他所制作的片子中选了一个去参加,无论能不能获奖,这对他而言都将是一种历练。
吃完后我收碗收筷,我对他说:“白吃吃白喝在当今社会是行不通的了,以劳动换取食物,这才是平衡贸易法,才具有持久性。”
蒋峰听到这话也不争了,他在我洗碗时拿了本书到厨房晃悠,大有监工的意味,我将他驱逐出境,这厨房重地,焉能容二虎。
我洗完碗出来,客厅里一片漆黑,突然一道橙色的灯光闪起,我的视线追光而去。
蒋峰穿着白衬衫,黑礼服,打着领结,他坐在黑色的小型钢琴前,微微低着头,手指搭在琴键上。
我近乎屏息地坐到沙发上。
一串完美的音符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这是一曲圆舞曲,幸福的音乐在转圈跳动,旋律快乐活泼得令人雀跃。
他的神情专注,十指在琴键上舞动,音乐突然达到了高峰,大规模密集跨八度音以及连续的半音节旋律音阶配合踏板倾泻而出,撞击着,似在庄重地诉说着什么,灯光在他的边缘上勾勒出一圈圈的金,每一个角度都折射出光芒。
我的灵魂在音乐中游荡,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全部的心神都被占据,面前,坐在钢琴前的这个男孩还有多少与众不同的震撼,他还要带给我多少的感慨和期待!
音乐以一种磅礴的气势席卷着,火山喷涌的激情在排山倒海中达到了巅峰,世界像突然被关掉了声音,他扬起头来,天空冲开云层迸裂出第一抹光辉。
从蒋峰的那里出来,我下楼驱车直奔昨天的宅子。
乐曲震撼,但是更震撼的是蒋峰抬起头来的瞬间,那种气势像瀑布一样冲击我的记忆,其后的时间里,我几乎用尽心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翻滚的情绪,让脸色和眼神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无波。
那个男人,他的出现跟蒋峰有莫大的关联。
一路上车灯从眼前飞速流过,我的脸在晕过的车灯下泛着凝重的光泽。
车停在宅外,我静默了片刻,还是下定了决心,正扬起手准备敲门,门突然打开了,我的手悬在了半空。
“樊小姐。”一名男子站在门前,眼熟得很。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我来只是想预约一下,明天蒋先生可否抽时间见我一面?”
“请进,樊小姐,蒋先生在等你。”男子颔首,往前领路。
真的是姓蒋……
“樊小姐请入内稍候。”男子十分礼貌地说完,便转身沿着来时曲曲折折的石径离去。
我推门而入,宽敞的房间里,陈设很简单,家具占去了三分之一,其中大书桌非常霸道地放在中央,很有傲视同群的架势,可以想像坐在上面的人,必定有一番威严的气度。
我走到木椅边准备坐下,眼角一扫,茶几上散落着一叠相片,上面的那一张俨然是蒋峰,他把自己贴在玻璃上做鬼脸,我忍俊不住,宠溺一点点地嘴角眉间眼眸流泻出来。
这张照片是专业人士拍的,静止的照片,却拍得生动盎然。
我看得一呆,拨开这张,下面一张还是蒋峰,我一张接一张地看,动作越来越快,眼睛越来越黑,我的嘴唇发干,像咬着了一口沙子。
张张照片主角皆是蒋峰,一幕一幕像是回溯,从招聘市场到简陋的办公室,从醉酒到制作,从华创集团到购物市场,从新办公室到游乐园,巨细无遗。
我越看越惊心,越看越发赛,试想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锁定的标签,就像是生活在玻璃箱的小白鼠,那是多么的可怖。
面上一层铁色。
嗒,一声轻响,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的脸在灯光下清晰,霸气的长眉在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鼻子挺直,嘴唇不厚不薄,他的轮廓很深,锐利中带着只有某种生涯才能磨砺出来的凌厉风范,真正的不怒而威,杀伐果断。
跟他硬碰硬,没有半点胜算的可能,愤怒慢慢地沉了下去,从骨头埋入血肉。
忍,百忍成钢。
刚才领我来的男子奉上茶水,就退出去了。
他端起茶,以杯盖拨动着浮游于热水上的茶叶,“我是蒋峰的父亲。”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平静的威严。
我有心理准备,但是仍在震惊中茫然了几秒。
“小儿得到你的帮助甚多,蒋家欠你一个人情。”
我果断地接口:“那么,蒋先生能不能告诉我,蒋峰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以此来作为我人情的回报呢?”
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种不可名状的威慑精确地传达到我的脑神经。
我强忍着不适,端坐着不动,我知道自己是在刀剑门里论道,但是我知道他的下一句话将是什么,我不能让他说出来,一旦说出就再也没有斡旋的余地了,我没有退路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那短短的几秒,耳膜几乎听不到心跳声。
“蒋峰是我最小的孩子,内子生下他后,就去了。”
我悄悄地吸了口气,微微地挪动一下僵直的身子。
“他从小就不太合群,性格比较懦弱,读高中的时候,和几个同学发生了争执,打了一架,之后就怎么都不敢去学校了,家里只好给他办了转学,转学后成绩时好时坏,高考时,他连最差的大学都没有考上。”
他的嗓间不平不缓,如同做报告一般,我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赛,那寒冷从心里漫延至全身。
“大学落榜后,部队正好征兵,当兵最能磨砺人的意志,只有当过兵的人才会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坚持、忠诚、刚毅、勇气。家里给他报了名,送他参了军,当兵不到一个月,他被部队开除,遣返回家!”他后面的一句话,已有金石掷地之音。
我的手在发抖,我一直在倒吸着冷气,我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冲,几乎难以听清他的声音。
“后来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开始是染头发,穿些不伦不类的衣服,最后堕落到穿耳洞,戴耳环,彻夜不归。”
他手中的茶盖阖在茶杯上,咯的一声脆响。
“我派人把他带回来,让他在家好好反省,他的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最后出现自毁的倾向,医生建议送医院治疗。”
“精神病院?”这四个字从我的齿间咬碎而出,如一只夜啼杜鹃。
“对。”
有什么东西狠狠地从我心里炸裂开来,毫无预兆地碎成了粉末。
“在送他去医院的途中,他跑了,后来我们发现他在你的公司病拟乎有好转,医生也建议多观察观察,直到两天前医生确定,他基本上是痊愈了,不过最好还是能定期去医院复诊。”
我几乎不能呼吸,肺像是要爆炸一样,一种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愤怒几乎将我整个吞没,这种怒火强烈到不撕碎脸上的冷硬就无法熄灭的地步!无法遏止的愤怒使得我全身发抖!
激流在空间里迸发,他静止如山岳。
愤怒在临界的边缘被某种森寒死死堵住,生生把我的心神从冲动的边缘拉了回来。一刹那的发泄和快意,将会招致蒋峰重回原点,断送掉的是他好不容易再建的生命火花。热血和愚蠢不能混在一块。我牙关紧咬,竭尽全力,将体内的血性用理智强压下去,从肌肉到骨骼乃至内脏,直忍得我满嘴是血。
怒吼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且根本不会得到他的尊重。
信心是要自己争取得来的,他这等神经和钢筋划等号的人,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只会令他觉得不理性,没有理性的任何言谈,都将被他忽略。
要想被他正视,必须要具备坚韧的意志和耐力,强力的自控,坚忍的理智。
“蒋先生,也许每个人对于懦弱和坚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我认识蒋峰是在人才市场,虽然他穿着怪异,但他发紫的指甲显示出了他是露宿街头。在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他用仅有的钱买了一条新裤子,以期在应聘的时候给人留下好印象。这表明了什么?它表明了蒋峰坚持用劳动,用正当的途径来获取金钱,即使在他连2块钱的招聘表都买不起的时候,即使在他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的时候,他依然坚持选择一种堂堂正正的生活!
“什么叫做坚强,我以为在任何时候,都坚持以一个最基本的人的准则来要求自己,不因贫穷而改变,不因困苦而迷失,不因饥饿而放弃,这就是坚强。蒋峰来人才市场应聘,他没有学历证,没有家庭背景,没有担保,他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依旧自信,他可以同任何强者在同一规则下公平竞争,这是勇气!在他被我聘用后,他对我说:‘在我还没达到你的要求前,你可以先不发工资,管我吃住就行,我学得很快的,最多一个月。’在面临着最窘迫的生活现状时,他却拒绝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同情,他骄傲的生存着,坚持以自己的能力接受同等的报酬,这种极至的尊严,来自于骨子里的一脉硬气!
“蒋先生,蒋峰是您的儿子,我相信血脉相承!”每一个字从我口中出来,个个都像有棱角,钻入耳膜,奔涌着一种难以说清的剧烈苦涩。
他的嘴角含着森严的洞察,放下已经空了的茶杯,铁灰色的眼睛如鹰,隐隐透出令人生寒的锐利。
“我将公司交予蒋峰,在15天里我没有出现过一次,可是当我回到公司的时候,他用我给的薪水,换了我陈旧的电脑配件,他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学会了必须两个星期才可能学会的软件使用,15天,他做了10个令任何广告人看了都要惊叹的片头,但是他却一直守着一所破旧的房子,一直等到我回来,这是不是忠诚?身在困窘境地,却还尽其所能来帮助别人,用他微薄的薪水帮我更换电脑配件,能人所不能,这算不算强大!”
我灌下一口茶水压平心中的波澜,水分在眼眶中凝结,我不能流泪,我面对的是一个太长于构筑心灵防守工事的铁人,眼泪只会令他不屑,认为是弱者获取同情的手段。
我仰起头,深深地迎视着他,眼里有细细的棱光在闪,我的愤怒找不到出口,我的难过无法宣泄,心火燃烧,心烧成血。
“有一男孩,他会六种语言,随便问他一句话,他就可以说出话的出处、书名,他看得懂天文学中最生僻的书籍,他能随口背诵比特、乔治等多个作家的文章,他会弹琴,他可以和留美硕士倾谈,最后令之心折。他接触广告不过三月,却制作出《关注24小时》、《俯瞰云城》、美华日化COT产品系列等广告,他的制作水平和创意让多少资深人士惊叹!他思想敏锐,创新力极高,仅仅一份策划,就把广告公司从卖理念转变为了销售实体,拓展出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样的人,在我们传统的意义上,称之为天才!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宝!可是他却问我——”
我想起那里蒋峰淡白的唇开合着,夹杂着惶恐和希望的神情。
“他却问我——‘同样的一个人会有两种认知吗,一种是天才,一种是废物?’他像是溺水的人,用尽每一分力气,伸出他的手。”我的胸口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呼吸间都是一种心酸的感觉,一个人一生的跌宕起伏也许至多不过是别人口中的清淡,写入纸上最多也不过三页,不是切肤,不知所痛……我强忍了片刻,才能勉强出声,“我当时的回答是——一把尺子,它可以量出物体的长度,可以划出直线,可以发挥很多的作用,但是我把它当成了一把锄头,用它去挖土,那么它会是什么?同样的一个人没有两种认知,只有站错了角度。”
“蒋先生,小孩子的心灵是脆弱而又刚强的,二者并不抵触,脆弱令他们容易受伤,刚强使他们受伤后牢牢谨记受伤的经过。当蒋峰给您失望的时候,他自己承受的是对自己最大的失望,他无法企及您的希望,不能获得您的认可,他用惨烈的方式来放弃自己。”
眼中一片光闪过,在那些岁月里,那个倨傲的孩子过早地被推上了舞台,灯光打下,形象定格,从此他微缩的肩膀沉落着寂寞,孤独的落在了父亲的眼睛后面。
“我一直不能理解蒋峰的性格,18岁,多么意气风发地年龄,理应张扬得棱角毕露,而他却毫无理由地要强,不依靠任何人,不停证明自己,害怕被抛弃,害怕不再被人需要,毫不松懈。他近乎坚忍的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倨傲,他身上盈满了寂寞和冷清。蒋先生,也许在您的身边有太多的将门虎子,子承父业!但是广厦千万,容身不过七尺,纵然是天邈地广,也应当有一人之安身立命之地!”
一团火从喉咙流到胃里,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地往外冲,快把我的心脏挤破,胸膛撕裂,我用力闭上双眼,一滴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无声无息。
我站起了身,走到窗边,外面一片漆黑,偶尔可以看到远方的灯火在黑暗中微弱地亮着,我转身再度对上他的眼时,我眼睛里已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与果决。
“任何身份、地位、金钱、权利都是可以被带走的,而只有通过自己努力而掌握到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字一撇一捺相互支撑,意味着尊严和灵魂的平等并受之尊重,蒋先生,我不能让你把他带走。”
他的眼神平平地扫过来,“你要与我对抗?”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渐渐冰冷下去,刚才沸腾的血液逐渐冰封,“我和您之间没有战争,不存胜负,我只是想让您站在另一个角度来审视蒋峰,不借助于外在,衣着,甚至是光线,不要让附加的东西来盖掉了他原本的本质。蒋峰,是一把逼到极致才会崭露光芒的软剑,他至柔,至刚,至善,至纯,这世间,像这样纯粹的事物太稀有了,我们常常说天妒英才,其实就是太好的人或物,都会有最弱的一面,一触即损,所谓彩去易散琉璃易碎。”
他的瞳孔随着我话音的落下骤然一缩。
“蒋峰他太敏锐,长期以来的压抑和自我的斗争,让他的心灵备受摧残,他从未说起过过去,因为他还不能承受,伤口就在那里,尽管他把它埋得深之又深,但是它始终存在。在他心底最深处,他依旧在替您否定他自己,您对他而言是绝对危险和利器,他还不够强大,他不可以去面对你,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不断的自我超越到最终的自我肯定。
“蒋先生,蒋峰终会被经历打磨成像您一样敢于承担所有责任并永不放弃梦想的强者,一个真正成熟的可以和您并肩而行的男人。蒋先生,您再给他一次机会,好吗?”
这个棋局不争输赢,终局必须是和,我们必须彼此从心里摒弃一切接纳对方。
“你在蒋峰最坏的情况下给了他自信、尊严以及目标,你不觉得他已经太过依赖你了吗?依赖会让人变得软弱。”
“蒋峰对我的依赖和毫无保留的信任来源于他漫长而孤独的成长历史,他一直期望有一个高大而坚定的身影,让他可以向他撒娇,可以要求他的陪伴,这个人可以保护他,可以纵容他,疼爱他,永远宽容并且足够强大,无论他做错了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他,无论他如何令他失望他都决不会放弃他。他没有等到,于是我成为了他这期望中的角色,我只是一种感情的寄托和替代,这种依赖会在他逐渐强大之后,心灵完满之时淡化。”
我眼睛掠向那一张张照片上的蒋峰,眼睛里有一种轻淡的温柔,“每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被娇宠的资格,何况是蒋峰,他更值得被宠爱。”
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你懂得利用一切筹码来说服我。”
他的五官仿如刀刻,每一条皱纹都是沧桑,那双眼睛咄咄逼人,但是目光中并无锋芒。
“可是真正能够打动您的原因只会有一个,您爱他,这就是您在发现了他的时候,没有让人把他带走,宁可采取了巨细无遗的监控方式的原因,您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您的儿子会是精神病。”
在最绝望的情况下,他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是我不能否决他的爱。
他的目光令我有火烧般的错觉,我不能也不敢移开目光,他是一个绝对固执难以斡转的硬派人物,一点轻微的退却就会赔掉蒋峰唯一的机会。
“你和蒋峰素昧平生,为什么你这样不惜余力的帮他?”
“一个将军身经百战,他说,他希望军队能够让每一个士兵都施展才华,他希望这些经受住严峻挑战的士兵,最终都能够活着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实现他们的理想,这是军人的人道。而我,仅是不希望玉璧蒙尘”
他微微低下头,脸上一直保持的冷冽威严中掺入了一丝温情,使得此时他的脸色才像一个人而不是一幅版画。他仿佛一时间年轻了许多,隐隐透出年少的意气风发,他语调淡淡,透出些许柔和,“你很像内子,从骨子里渗出的倔强。”
他话语虽淡,于我心中却是轰然作响,一个晚上我经历了震撼,心寒,愤怒,压抑,绝望,希望,整个人似在风头浪尖上滚,而此时他让步了?他同意不将蒋峰带走了?我的眼睛闪烁着点点疑惑,心像稚鸟一样扑腾着翅膀却不敢飞扬。
“别忘了你对我的亲口承诺,他会长成敢于承担所有责任并永不放弃梦想的强者,一个真正成熟而顶天立地的男儿。”
“我谨记。”他站起身来。
“蒋先生。”我的额头轻沁冷汗,胸中却没有一些迟疑,我斟酌着措辞,“以后不如由我来向您汇报蒋峰的情况好吗,这样更详实一些。”
小白鼠的监控不管出自什么缘由,都应终止了。
他俯视了我一眼后离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神思千转……他默许了!
昨夜像是一个梦,清晨醒来时,我的心神都还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这个梦不能把它完全归类于梦魇,但是也绝谈不上愉快,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理智是何等的残酷,竟是一种自我折磨,即使是连着盘骨和着血肉也必须得让理智来梳理,那种生生把痛、怒标记进血肉,埋进骨髓的经历,耗损元神!
但我能确定,昨夜的那个梦只限于我和蒋先生之间,它不会在第三个人面前出现,这是我最感欣慰的地方。在炸弹引爆前,总算是拆掉了引信。
门铃声响起,我打开门,神经一下子绷到了最高点,难道是余梦未醒?
门外站着一名男子,正是宅子里领路的那位,我看着他,全身进入备战状态。“樊小姐,”他手中拿着一盒子,“蒋先生已于今早离开了本市,这是他嘱咐交给您的。”他把盒子递予我手,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拿着盒子,拆开来,一件瓷青色旗袍,精致的绣花浮在细纱上,精巧繁复的绣纹在缤纷错落的光线中若隐若现,仿如镶嵌在锦绣中的烟云,沉淀着旖旎,静婉,仿佛陷进水墨渐淡的画布里,我被摄住了心神,不由自主。
一件绝美的旗袍,似一个迷离的幻觉。
我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在虚空里渐渐浮现出细水柔山的苏州景致,散发着幽幽暗香的檀香炉,还有幽幽折折,深深长长的石径,厚重的帘子后一个盈握着茶具,清婉似水,玲珑剔透的女子。
蒋先生如鹰般的眼眸忽然在我心里掠过。
我蓦然一震,阖上盒子,将它压进柜子的最底层,封存。
“小秦,G市的国际广告技术展览由你和蒋峰去参加,你准备一下。”我交代小秦。
小秦显得有些惊讶,“樊总,国际广告技术展览一向都是由你去参加的,这次怎么改了?”
“因为我要去S市参加电视艺术节,敲定明年的购片计划,而且S市里几个经常合作的广告公司,也好久没见了,我想趁此机会联络一下感情。”我自有非常之堂皇的理由来回答小秦。
近距离里我清楚地看见小秦眼里流传的神采,亮得像透彻的水晶一样,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一下她的翘鼻头,她退后一步,捂着鼻头笑了。
“就这样定了,电视节我和小乔一起去,机票订后天的吧。”
“是。”小秦脆生生地回答。
这厢刚交代完毕,就接到了扬霓的电话,她优哉游哉的声音从那边飘过来,“樊姐,电视艺术节你那边派谁去,我可先说了,你别想撇开我啊。”
“自然是我去,台里那边确定人选没,谁和你一起去啊,不如由我们公司一起订票得了,也方便。”
“我正想和你说,由我们这边一起订票好了,你也算半个台里人不是,得听从台里的统一安排。”她语气调侃。
我有些好笑,“那我完全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不过机票钱我自己出,我终归只是半个,等会儿我就回台里了。”
这财务上的事得和台里撇干净,电视台人多嘴杂,没必要为那一千两千的,落人口实,不值得。
“好。”她利落地收线。
傍晚从电视台里出来,凉风带来阵阵湿气,雾气弥漫上来,整个城市都显得暖昧不明,马路两旁的商店人流稀稀疏疏。
我把车停在楼下的花坛边,一下车,便看到暮色中那个日渐长成的少年,挺拔俊雅,在我家楼下徘徊。
他的身材又拔高了许多,凉风中,领口松开来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有种飞扬不羁的少年意气,像极了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哦,更正,小小的翩翩佳公子.
他听到脚步声,扬起头来,“老板。”那声音都是有点委屈的。
我的嘴角微微勾起个弧度,忙把它抿下,“蒋峰,明天就要去G市了,你准备好出行的东西了吗?”
我的话一出口,少年的眼睛立刻一闪一闪的,眼眸中蕴含了一种无助与委屈,他看着我然后低下了头,“我现在就回去准备。”声音里带着温顺的纯真稚气,嘴角那一丝倔强的线条如此的脆弱,像一头委屈到了极点,却还忍气吞声,收敛着爪子的小豹。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之前我不知道的时候,我总以为这少年在多一点肯定和自信之后,会逐渐打开心门,但是现在我知道,单纯地等待时间去打磨,用我的软办法是不能够从根本上令他成长的,他需要一个更为强势而智慧的开启者……
柏铭涛,我脑子突然出现这个名字,心微微的抽搐了一下。
“蒋峰,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参加国际广告技术展览会是吗?”
蒋峰缓缓抬起头,清朗的眉下,一双黑浸浸的眼睛。
“因为这是我和电视台合作后的第一个电视艺术节,我必须要和他们一起去确定明年的购片计划,而且我还要去和几个合作的广告公司见面,联络下感情。”
“那我也可以去参加电视艺术节啊。”
我浅笑,“不可以,因为你是制作部的,旭升公司的影视制作水平还等着你来提升呢。”
“哦。”他垂下头,沮丧地。
我实在受不得他这个,我把车钥匙递给他。他眨眨眼睛,嘴角的委屈还在蔓延,眼睛里却流露出明快的亮光,无比矛盾却又充满和谐。
我对他说:“一起去买点出行的必需品,安禾路裕华超市。”
蒋峰开心前行。看着蒋峰的背影,我首次意识到蒋峰对我的这种依赖可能会成为他前进途中的障碍和阻力。我停住了脚步,那男人正因为洞察了这一点,所以他才出现?看来他是真的打算带走蒋峰,如果那晚我有一点不理性,立场稍微的不坚定……我的额头再一次渗出冷汗。
我感觉到了他那不动声色之间洞察人心的力量。第一次,我对那个人产生了一丝敬意,很轻,很淡,但却真实。
“蒋峰。”
蒋峰定住脚步,停在车旁边,淡淡的暮色照着他的眼眉。
话卡在了我的舌尖,我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车速不能超过60码,你才拿到驾照半个月,不能被扣分知不知道?”
“老板,这和蚂蚁爬行没有什么区别了。”蒋峰眼珠子亮亮的转啊转,看上去是绝对绝对的清白无害。
“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老板,你为什么不去学法律,你的口吻这么专业。”
我刻意不经意地一笑说:“我父亲当年是有打算让我去学法律的,可是我对他说,以关怀孩子的未来行霸权之实,这样的爱太功利,不能接受。父爱是不能掺杂太多的期望值的,否则就会大大打了折扣,我坚持读了新闻,我想,要是我读法律的话,也许现在都还通不过司法考试呢。后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妈妈说他连着两夜都没睡好觉,庆幸说幸好我没听他的,否则无论我离他们的期望值有多远,他们都没法抱怨,因为是他选的不适合我,和我自身没有关系。”
蒋峰的神情一瞬间转变,是深思的、专注的。
“我父亲是一个很强势的人。”他忽然开了口,嗓音有点闷,像是压抑着惊涛的回响。
我挺直了背脊,一动都不敢动,如一座雕像。
“从我记事起他的理念就贯穿我的人生,但是我做不到,我达不到他的标准,就像是骆驼死也穿不过针!
“我走到末路,只能努力使自己变得完全和他不一样,那些不伦不类的……就是我挣扎的结果。”
短短几句话,让人感觉到疼痛、挣扎、耻辱,还有,血。在我自己意识到之前,我的手抚上了他的头顶,带着心疼的温柔和宠溺揉乱了这个稚弱少年的头发。
“我们试试叫你的父亲背一下比特的文章,用6种语言和人交谈,再弹下钢琴,制作下广告片,哦,对了,他知不知道时间和空间的轨迹在宇宙中到底属于什么类别?”
蒋峰的表情一下凝固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的大脑在极力想像他父亲弹钢琴、背书的样子,我也在想像,那伟岸的身躯趴在钢琴上,那粗大的骨节按着琴键,一敲下去会不会垮啊,一堆琴渣……蒋峰眼睛越睁越大,方向盘从手上滑落,然后他开始大笑起来。
我记得我后来把这一段别有用心地写进了报告并寄出去,我自知是在捋虎须,但是我控制不了。
首次报告回寄回来,上面只有两个字,笔锋如铁,“胡闹!”
汗淌啊淌的也能成习惯?哈哈。
任何人都不是别人的附属品,每个生命都是不可复制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