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基因人与道德
谭音昂起了头,挺起了胸,逼视着王安然说:“知道女王诉达德利案吗?1884年,一艘船在好望角附近的公海上失事了。船长、达德利、斯蒂芬斯与受害人派克在内的四人爬上了救生船。在没食物、没淡水的情况下,达德利和斯蒂芬斯杀死了身为孤儿的小男孩派克。剩下的人靠着小男孩的血肉生存下来。后来获救了。但大难不死的达德利和斯蒂芬斯上岸后,却因为杀人罪被判死刑。
这个案子后人争论很多。最大的争论焦点是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成全大多数人的幸福是对还是不对?强者强迫弱者的自然法则在人类社会是否合适?
社会的道德准则一直是鼓励人们牺牲小我,成全大众的。
可是道德却从没有鼓励过人们强迫它人牺牲。不论这种牺牲能成全多少幸福都不行。强迫它人是犯罪。同样强迫基因人、伤害基因人也是犯罪。如果社会默许这种犯罪,那么这个社会是没有文明可言的。”
王安然听的目瞪口呆。她是学医的,不像谭音那么关注社会的变迁与历史中所折射出来的人性与道德问题。被谭音这么一绕,她开始头晕目眩。她只知道这个社会上,基因人是不具有人权的。至于这个规定合不合理,她从没想过。她直觉的解释着说:“基因人不能算人。在他们身上发泄不能算犯罪。也不违反道德。”
“哈!不违反道德?!奴隶社会奴隶主杀死奴隶不违反道德,因为奴隶下贱。封建社会帝王奴役人民不违反道德,因为人民卑微。经济社会,富人利用优势苛扣穷人不违反道德,因为穷人贫困。男权社会下,男人伤害女人不违反道德是因为女人软弱。当权者伤害百姓不违反道德是因为百姓无奈。少数利益集团伤害大多数社会公众的利益也不违反道德是因为大多数人活该。然后呢?像上面所说的达德利吃人案,杀人犯杀死受害者是因为受害者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这也不违反道德是吧?
什么基因人不算人?你是医生,那么我问你,怎么去界定生命?怎么去界定这个生命是不是人?基因人有人99.9999%以上的基因、有人的感情、有人的智慧,凭什么说他们不算是人?
说基因人不算是人只是一个借口,就像历史上那些找着各种借口伤害它人的人一样。他们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大多数人的不幸上,还说那不违反道德。这样的人会遭报应的。允许这种罪恶存在的社会也会遭报应的。
达德利吃人求生,但最后却因为杀人罪而丧生。如果说杀掉小派克是道德的,那么杀掉达德利也是道德的。因为社会公众是不能允许这种借道德之口,行利己之事的例子。这就是报应。那些被杀死的特权阶级,那些被推翻的王朝也是报应。那些默许不公存在的社会最后的衰亡动荡,也是报应。”
王安然被谭音吓住了。她想反驳谭音,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她失去了“王老虎”的气势。在谭音的气势下,“王老虎”变成了“王小猫”。内心深处,她竟然觉得谭音说的是对的。回去一定要问问妹妹,这个“谭老虎”是从哪儿蹦哒出来的。
谭音喘了口气,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说:“你知道达德利案的法官判决书是怎么说的吗?那份判决书上说‘一个人没有权利宣称诱因是一种犯罪的借口,尽管他可能屈从于这种诱因;裁决中叙明的事实不是法律承认的杀人的正当理由,所以一致同意,依这特殊裁决而在押的人,构成谋杀罪。法院进而判处在押人死刑’
这说明,没有什么理由能成为我们伤害它人的借口。但所有的借口都是为了伤害它人而存在。
印度之父圣雄甘地说过‘知享乐却没有良知、有科学却没有人文、有知识却没有品格的人是罪恶的。’我们的社会却把这样的罪恶规之为合法。法律为罪恶护航,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人类文明不在于为罪恶找到什么样堂皇的借口,而在于不再找借口。”
谭音摇着头,一副无奈的样子。激昂的情绪退去,悲哀又一次浮上心头。孤独无助的乐乐和孤独的谭音,他们只有彼此了。如果谭音放开了保护乐乐的羽翼,乐乐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谭音不是救世主,她也没有那份悲天悯人的情怀。她只想抱住自己的爱情,过自己的日子。但现实不允许。法律只会伤害乐乐。而谭音的爱情在社会惯势下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谭音扫了一眼桌上的各式茶点,最后她的眼光停在了桌上那份乐乐的身体检查结果上。那里面写了乐乐的未来,谭音却觉得自己的未来也被印在了里面。一时间,她竟没有了勇气去面对。
谭音把那份文件拿在手里,抬起头对王安然说:“王大夫,请您再考虑一下。乐乐需要正规的医疗救治。他不是坏人。他从没有伤害过人,一直都是别人在伤害他。”
王安然沉默不语。她并不认为乐乐是个坏人。只是鄙夷他做过性玩偶。但是听谭音那么一说,她突然意识到如果这些事真的是被迫的,对他横加指责就等于要一个受害人去承担起杀人犯的的罪行。这在道理上是行不通的。
谭音看王安然沉默不语,以为她还是不愿意。因而也没了办法。
要说谭大小姐在那一段不愉快的相亲经历中学会了什么,那就是尊重它人的选择。那怕那种选择是错误的。
父母半逼迫的为她所做的安排,以及那些相亲对象对她的挑剔,都让她知道自由选择权有多重要。被人尊重自由选择的权力甚至比选择本身更重要。
打比方来说,谭音认为自己选择要不要结婚、和谁过一生比被社会压力、父母压力逼迫着去结婚要重要。同样,自己选择是否改掉坏脾气、为谁改掉坏脾气比被人挑剔指责后被迫改掉坏脾气要重要。还有,自己选择为谁洗手做羹汤比成为妻子后不得不下厨房要重要。
说穿了,谭音要任性,要自作主张,要与乐乐过一辈子,她不希望任何人或是事来对她的选择加以干涉。她觉得,就算她是在任性,只要这种任性没伤害到别人,别人就无权对她的选择说三道四。她希望它人及社会尊重她的选择。那么,同样的道理,她也必需尊重别人的选择。
王安然不愿意给乐乐治病。谭音不愿也无法强迫。所以她叹的口气说:“算了。以后我们不会打扰你。噢,还有你妹妹。谢谢你们这次的帮忙。我先走了。”
看着谭音的失落,王安然竟然不想让她这么失望的离去。她试探着挽留说:“这么多茶点,你吃一点再走吧。”
“噢,不了。乐乐还在家里等我。这些点心我已经付过帐了。你喜欢的话多吃点。算是我代乐乐谢谢你。”
停了一下,谭音带着一种勉怀的神色对王安然说:“乐乐做的下午茶,可好吃了。可惜…… 吃不到了。”
谭音脸上露出一种忧伤的笑容,她带着这样的笑容,告辞离去。
王安然看着谭音离去的背影,那么纤细却又挺直的如果标杆。一时间,她想起了谭音的各种面容:讨好的、颓丧的、激昂的、失望的、哭泣的,强颜欢笑的。她想,或许自己应该帮帮她们。
让王医生改变主意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发觉自己误解了谭音。乐乐身上的旧伤痕,一看就知道是怎么来的。这让王安然以为谭音是送自家基因人却卖淫求财的“老鸨”。基因人被弄坏了又来假惺惺的求着人医治。但通过与谭音的对话,她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个“老鸨”是不可能为了一个赚钱工具这么尽心尽力的。看来上一次这个女人说的话是真的,他们真的是一对恋人。虽然自然人爱上基因人很罕见,但也不是没可能。
第二个让她改变主意的原因是对谭音的认同。知识分子有个特性,就是臭味相投。谭音一番引经据典的辩论,让王安然印象深刻。当然,知识分子里也有坏人。王安然不是没见过“斯文败类”,但她直觉谭音不是那一种人。
“你看她懂的那么多。说话那么有正义感。表现的那么感性同时又不失理智,激昂却无损斯文。而且礼貌周到。相比之下,自己的行为则显得鲁莽而失礼。”所以王医生在愧疚及认同的心理影响下,决定帮忙。
至于法律规定的什么“基因人不能接受人医疗服务”,只要没人告就不会有人来查。自己是医院的继承人,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人那么不识趣,来找她麻烦的。就算有,大不了用医学研究做借口,很容易混过去的。法律既然是人定出来的,就一定有办法绕开。这一点上,王大医生与谭大小姐有着共同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