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生命里的选择
谭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老夫子的房子中出来的了。后面发生的事也记得模模糊糊。似乎是她靠在一面墙角哭泣,哭的头晕脑涨。然后有人扶住了她,把她扶到了另一间房。有人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安慰她。等到她清醒过来,发现那个人是“工头”。
看她停止了哭泣,眼神也变得不再茫茫然。工头就放开了她。温和的笑了笑,他说:“很抱歉把你扯了进来。不过老夫子死前有东西让我交给你。”
“什么东西?”谭音问。
工头转过身,从床板的衣服堆里摸出了几个破本子,还有两页折好的信纸。他把这些东西直接递给谭音。他说:“诺,就是这些东西。老夫子的日记还有两封信。其中有一封信大概是给你的,另一封可能是托你转交给什么人的。我也不太清楚。昨天我要去上工前他交给我的。让我把这些东西转交给你。”
谭音茫然的接过这些东西,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工头被问的有点发愣。他说:“呃?你问什么?他为什么把东西留给你吗?可能是他想给自己在这个世界留下点印记。也可能是他还有事没办完,不甘心。谁知道!
我们都是基因人,说不定那天出个意外就死掉了。所以他把这些东西给你最稳妥。他要托你做的事信里大概有写。
不过,要我说,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好留恋放不下的。真是的,这些书读的多一点的人啊,想法就是怪!”
“不,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老夫子他为什么会自杀…… 还有,你昨天见过他,他留这些东西给你,你就没发现他想自杀?“谭音问。这也是她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老夫子为什么要自杀?
工头静了一下,反问她:“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工头叹了口气,说:“他的主人想买掉他。而且他的新主人是个折腾人的变态。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人落到瘦骨头那个地步还能忍下去的。”
瘦骨头是指乐乐。谭音不觉得乐乐坚持活下来有什么不对。如果不是乐乐的坚持,她谭音现在怎么办?不过现在不是争论这些事的时候。谭音想知道工头为什么不阻止老夫子自杀。他们是朋友,不是吗?
对于谭音的质疑,工头是这样回答的:“老夫子三十五岁了。基因人中能活到他这把年纪已经算是高寿的了。再下去,他的体力就不行了。再被卖给那样一个爱折腾人的主子,他撑不了几天的。与其辛辛苦苦的撑着受罪,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自我了断。”
对于这么悲观的论调谭音很不以为然。她争辩道:“可是,活着就有希望。也许事情不会那么糟。”
工头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带了点无奈。就如同一个成年人看小孩子说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一样。他嘲讽的辩驳:“希望?什么希望?你以为他能等到什么希望?还是他也有一份爱情能让他等着被救出火坑?不可能的。不是每个基因人都像瘦骨头那样。”
“不试过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一切皆有可能的。”谭音顽固的争辩。
工头似乎厌倦了这样的反复争执。他重重的在床边坐下,用手指顶着太阳穴,侧过头看着谭音说:“不可能的。所谓一切皆有可能不过是骗人的。给人一个虚空的希望,但真正的美好永远不会降临。这样的希望除了骗着我们多受些苦,好让那些自然人从我们身上多获得一些利益。除此之外,希望还有什么用呢?”
“可是……也许……可能希望能实现呢?”谭音还在坚持自己的观念,但语气已经弱了下来。
工头想了一下,然后说:“我记得以前瘦骨头给我们说过一个故事。好像是个神话。说一个天神给了潘多拉一个盒子,让她带去人间却不能打开。潘多拉好奇,在人间打开了那个盒子。盒子中的坏东西全部跑到了人间。后来天神为了弥补,又让潘多拉带了个盒子到人间打开,第二次打开时盒子里面是希望。
可问题是希望什么呢?当然是希望一些美好的东西喽。但别忘了,天神只是把战争、自私、痛苦、疾病这些坏东西弄到了人间,却没有把和平、宽容、快乐、健康这些好东西放到人间。所以希望只是希望,而希望里的那些好东西却不会有。因为天神还没有把这些好东西放到人间呢。”
工头自嘲般的看着谭音,接着说:“对于基因人来说,我们就是这样。只有希望,却永远得不到希望的东西。这种空洞的希望就像是撒在呕吐物上的锯末,掩盖了肮脏却不能改变呕吐物的本质。这样的希望不但没有用。说的不好听点,希望就是那些坏东西的帮凶。骗着我们在这个到处是坏东西的世界里受罪。一次次的失望直到绝望。
不,我们不要希望,要么给我们公平与自由,要么就干脆给我们绝望。”
说到最后,工头的语气变得严厉而刚硬,仿佛是在呐喊。谭音被震住了。这个高壮的男人在她的心目中就像一位温和而有点啰嗦的大哥。这样神情激烈的工头是她所不知道的。
工头看着怔忡的谭音,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可能吓着了谭音。他平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对谭音露出了一个温和而略带歉意的笑容,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了其它基因人的遭遇。实际上,如果不是没法子了,谁都不会想死。好像瘦骨头… 哦,就是乐乐,明明已经没有希望了,但还是坚持下去。那时候还有人笑话他怕死没骨气。可现在呢?当初那些笑话他的人都羡慕他呢。老夫子也是没了办法,才走这一步的。”
谭音并没有被吓到,只是有点震憾。她在想工头说的希望与好东西之间的联系。紧接着就听到工头提起了乐乐。尤其是说到乐乐被人笑话,还有失去希望什么的。这一下子就刺激到了她的敏感神经。
乐乐是谭音心头不能触动的宝贝。她立刻神情紧绷的反问:“什么意思?你说没有希望是什么意思?”
工头对于谭音这种没头没尾的问话方式显然还是不太适应的。他没想到谭音问的是乐乐,还以为她在问老夫子。所以说:“噢,就是老夫子别看他没什么大病,实际上他的身体也很糟。十五岁从基因工厂出来后,他就开始没日没夜的干活。基因人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那是很正常的。有的人每天要工作十八个小时甚至有时要连续做二十四小时再休息的都有。做的都还是最苦最累的活。
比方说老夫子,白天是幼托所要做杂工,晚上还要守夜。每天只有早上和下午不忙时可以回来休息一下。他这样做了二十年,就落下了一身的病。心绞痛、胸闷气短、腰疼、失眠什么的。
再加上他的新主人名声不好,已经弄死了好几个像他这样的基因人了。老夫子以前的主人也是故意的,才会把他卖给这样的人。以老夫子的身体,他是等不到他的主人回心转意的了。”
“呃 …… 我是说乐乐为什么会没有希望?”
“噢,他呀。那个时候他被送到那样的地方去,还能有什么希望呢?
一般说来,主人是不会把还要用的基因人往那种地方送的。毕竟基因人还是值点钱的。往那种地方送,做了皮肉生意,弄的脏兮兮的,以后还怎么用嘛!除非不想要了,否则……”
那种地方大概是指乐乐以前待过的旅馆。那个地方是脏,可是乐乐不脏。谭音从没有觉得乐乐脏。
听工头说话,让谭音大恼火,她跳着脚叫道:“才不是呢。乐乐才不脏呢!我的乐乐最干净了。他从没伤害过别人。他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干净。谁敢说乐乐的坏话,我就和他没完。你也不许说,否则…… 否则我就再也不给你带好吃的还有你要的药膏了。”
工头的话被谭音打断了。他发愣的看着谭音忿忿的挥着手掌又跳又叫。突然,他伸手按住了谭音的肩,止住了谭音的蹦蹦跳,然后低头仔细打量着她,看了半晌,他才欣慰的说:“难怪老夫子为你说话,还有乐乐也一直向着你。你真的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乐乐没看错人。”
突然被发了张好人卡,反倒让谭音不好意思了。前一刻她还对着人家又跳又叫,连威胁带大瞪眼的。倒是工头显得没有什么心结的问起了乐乐的情况。
一说起这个,谭音就沮丧。乐乐的情况不太好。反复的发烧、呕吐,现在又增加了干咳气喘的毛病。谭音已经不知道下面乐乐又会出现什么新状况了。
大概的说了一下乐乐的情况,还有她准备带乐乐去医院检查的计划。工头听后,神色很凝重的问:“如果检查出来的结果真的很不好,你有什么打算?你会把他送回基因人工厂吗?”
谭音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工头却以为她的摇头是对他的问题否定的意思。他高兴的说:“这就好。瘦… 不,是乐乐,他不喜欢人道销毁。他熬了这么久,就是不想走到这一步。别让他的愿望落空。”
谭音本来是有犹豫过是否要让乐乐被人道销毁的事。如果乐乐查出来真的是不治之症的话,让他那么活着受罪还不如送他去死亡。
人道销毁是从体外控制基因人体内的一个小装置,使它损坏人脑干部分的生命中枢,让人因呼吸心跳受阻而死亡的一种方法。这种方法就算再痛苦,也就那么几分钟。总比乐乐忍受病痛一直被折磨至死要好。
但是现在,听工头这么一说,谭音突然想起了早上老夫子死后那些人所做的。还有那个基因人管理机构的工作人员所说的基因人销毁程序。突然间,谭音发现自己做不到。就算是为了减轻乐乐的痛苦,她也无法把乐乐送去人道销毁。那太可怕了。那根本不是什么人道销毁,而是“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