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妗华觉得很热，不烫，但是仍旧觉得难以忍受，这热感让她全身都开始出汗，汗水浸渍了伤口，疼得她发抖，她下意识得咬住什么，死死地，似乎这样才可以克制痛感，微微的腥甜从齿缝间荡漾开来。

        呼吸一窒，她猛地惊醒。

        阮妗华就像是被梦魇吓醒了一样，她瞪大双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初时眼前是一片令人晕眩的黑暗，渐渐地她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

        屋顶，有灯光，有……人气。

        也许是屋里一开始太静了，她醒过来的动静很快让屋里的另外两个人注意到，一个人似乎就在她脚边，听到踹息声的时候，就已经向她的方向挪动了过来，她滑稽地裹着被褥，露出一张美艳姣好的脸，笑嘻嘻的：“唷，你醒了？”

        然而在看清楚她容颜的那一瞬，笑脸僵住，谢秋雨惊呼出声：“小妗华！”她发怔看着她，停顿片刻，刷的一声转过头去，厉声问道：“她怎么了！？”

        肖逸并没有想到她们竟然认识，只是摇摇头道：“不知道。”

        谢秋雨之前听他说她受伤难以治愈的时候还没放在心上，可是现下看阮妗华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时，就知道她这伤恐怕的确是重的很，而且……她还中毒在身呐！

        不行，她必须去找郭子琅。

        这书生虽然百无一用，但在医术上，绝对远胜于那些普通郎中。

        想到这里，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站住。”肖逸喊住她，神色并不好，但是他没有阻止她，“外面风大，把烘干的衣服穿上再去。”

        谢秋雨感激地一点头，匆匆忙忙穿上外衣，临走前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阮妗华，表情十分凝重，她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咬了咬牙，一转身走了出去——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

        阮妗华仰躺在床上，仍旧有些昏沉，但是她也大致搞清楚了状况，救她的人，就是现在屋子里的这个男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谢秋雨会在这里，但是她大概也能猜到一些，上次秋雨临走时给她留的那封信里，常常提到一个人，一个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中的人。

        武功高强，对古娄厄和密林十分熟悉，却身份成谜的一个男人。

        她这次可以说是死里逃生命不该绝，虽然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肉体的疼痛并非是不能忍受的，尤其在她得到完全的休息之后。

        她记得这个男人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是清醒的，这之后……她便记不清了，似乎在察觉到这个男人没有危险的时候，她就放松了下来，不需要警惕和防备，就这么疲累地睡了过去。

        阮妗华觉得有必要向救命恩人道声谢，于是试图坐起身来，可是她四肢无力，竟然连手肘都无法撑起。

        肖逸看出了她的意图，俯身向前，用力将她扶了起来，并在她身后垫了褥子。

        “多谢。”阮妗华轻声道，她觉得说话都有些艰难，声音也干涩得很。

        “要喝水么？”

        她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点点头。

        “等会儿。”肖逸便转过身去，进了一旁的小厨房里，阮妗华盯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肖逸的敏锐，显然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审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当做不知，一个身中奇毒，重伤在身的女子，又没有武力，似乎只是弱质纤纤的大家闺秀，落得如此下场必然是有原因，至于什么原因，他并不想知道。

        灶台下的大火很快烧开了水，肖逸倒了一碗热水，又兑了些凉开水，这才端着碗走到床炕边。

        阮妗华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又是一声道谢。

        听着她还算真挚的语气，肖逸心底儿那一点点的不快就烟消云散了。他素来不喜多言，并非不善言辞，只是曾经见过太多口生莲花狼心狗肺的人，觉得那些虚假的客套热情太让人作呕，不论是话多话少，既是无心，说了又有何用，他疲于应付这些人，便就只以冷面对人，次数多了，便也没人会轻易招惹他，毕竟谁会热心于白白地去拿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

        他救她，也不是出于慈心善良，只不过是刚巧看见而已，他这辈子孽作的不少，不怕死也不怕遭报应，救与不救，纯粹是看心情，当时她身体受到大大小小的伤，动弹不得，就躺在那儿，无声无息，像是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树林里，哪怕是呼天抢地也不能得救，但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油灯的光焰下显得那么明亮，如非是坚定果敢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眼神，如同见过一往无回的命运河川，非力竭不甘停息。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谢秋雨带着郭子琅顶着一身的寒意已经到了。

        肖逸乍然清醒，一回身望向这二人。

        他们来的很快，说明谢秋雨去找他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显然他们盯上他，已经很久了，肖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身着青色长衫头戴书生帽的郭子琅，接着垂下眼睑，转身进了厨房：“这里没有坐的地方，你们自便。”

        他的怠慢并没有引起郭子琅的不满，他眼底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凑到了谢秋雨的耳边，嗓音清冷，道：“看，我说什么来着。”

        谢秋雨不与他辩，也不想谈及他跟肖逸之间的隔阂，急匆匆道：“救人。”

        郭子琅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好嘞！”

        阮妗华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觉得有些奇怪，她确信她没有见过他，却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她的表情郭子琅看在眼底，他一笑，拍了拍身上背的药匣子：“怎么，姑娘不记得我了？”

        她仍旧是恍然不知地摇了摇头。

        郭子琅神秘兮兮地也不说明白，这是坐在了床炕边上，一伸手探她的脉搏，半饷，皱了眉：“姑娘命途多舛，旧病添新病，再不解毒，恐怕就真的药石无灵了。”

        “毒？”阮妗华心中一震，讶然道。

        郭子琅看她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解释道：“姑娘身有十几年的残毒，一直未驱尽，之前又服了那种药，加之如今心口受到撞击，十分虚弱，为今之计，只有解毒和好好调养身体……只不过……”他少有的吞吐起来。

        谢秋雨焦急道：“只不过什么？”

        郭子琅沉沉道：“只不过即使如此，怕也熬不了几年。”

        赫然间，谢秋雨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胸口剧烈起伏，像在强忍着什么，她咬唇问他：“你所言当真？”

        “我不必骗你。”郭子琅不知道她跟阮妗华的关系，只知道上次他同她提起这女子身上有毒的时候，她的反应就很激烈，此时她得悉阮妗华命不久矣，竟是跟天塌地陷似的。

        谢秋雨哇的一声就哭了，扑在阮妗华身上，哭声可震天地。

        与她相反的，阮妗华倒是一脸平静淡漠，仿如一个旁观者，彷如刚才被定下了死亡期限的人不是她，这让肖逸觉得奇怪，她明明那么渴求活下来，然后他看向阮妗华，看到她处之泰然的眼神，他突然就明白过来了，生死由天，想活着的人，并不代表惧怕死亡，他们只是更愿意为生而努力，而不愿意为了逃避死亡而挣扎。

        他猜对了一半，却没有想到阮妗华心中的另一层，她这么想着，她的命是母亲偷来的，能多活些日子已然是上天的恩赐，她不敢强求，如今这样，她反而安心。

        阮妗华安抚地拍拍谢秋雨的脊背，轻声细语地安慰她，谢秋雨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不过即使如此，阮妗华仍旧觉得意外，谢秋雨的反应，太不对劲了。

        但她此刻不想去揣测这其间的弯弯道道，只是把疑问好好地放进了心底，秋雨还抱着她，她就任由她抱着，凝望着屋子里唯一一盏油灯。

        阮妗华觉得不对劲，这屋子里另外两个人也能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然而谁没有一些不能与人说的心事？故而他们都没有多言。

        郭子琅从身上的布袋子里掏出一瓶药来，递给阮妗华：“这可是我精心调配的用来续命的药，只有两瓶，这最后一瓶可是又要耗在你身上了。”

        阮妗华空出一只手来接过：“依先生方才之言，可是见过我？”

        “宜城的时候，可是我给你瞧得病，药也给了跟你一起的那个男人，怎么？他不要你了？”他话一出口，就被正从阮妗华怀里出来，正在抹眼睛的谢秋雨瞪了一眼，他看她眼睛还是红肿的，就悻悻地住了嘴。

        阮妗华倒是丝毫不计较他的口无遮拦：“我们失散了而已……另一瓶药，恐怕也遗失了。”叶君垣两手空空地进了燕宫，药肯定是留在了马车上，可是如今马车坠入悬崖，怕是拿不回来了。

        回想着郭子琅的话，她怅然地叹了一气，看着手心里的这瓶药，这……可是最后一瓶能帮她续命的药了啊……今日落到这副境地，她都不知道该不该怨谁，不知道他是否在寻她？能在燕京里扮作他部下来谋害她，这背后必然有什么关键人物吧，倘若……是燕国人……那么又是为何要置她于死地呢？

        她细细想着，从她与叶君垣相识，到地宫之行，到谭千奉的真实身份，再到她同魏尘弈拟定计划，接着离开魏国，一件又一件地想，试图将其间可疑线索都捋出来，这样的抽丝剥茧并不是个简易的法子，她隐约抓住了什么，但很快就倏然而过，她一蹙眉，眼前微微一黑，就在她觉得又要晕过去面对一片黑暗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原来那个救了他的男人正站在炕边。

        她闻到一阵米香。

        他煮了白粥。

        阮妗华心情有些复杂，她确定一件事，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完全不认识，本来他们就只有毫无关系，只是陌路的救命之恩，如今最多加上，谢秋雨跟他很熟，这么一层关系。

        她接过粥，仰了头看他，他的面容并无特别之处，既不难看，也不特别英俊，可是他的眉目之间有一股萧索凌厉之气，阮妗华觉得他恐怕该是苦大仇深的那一类人，有苦，也有深仇，她低头喝粥，慢慢想到。

        郭子琅在厨房捣弄药草，谢秋雨在一旁帮忙，两个人时不时拌两句嘴，看起来相处得很是相安无事，而那个男人，谢秋雨告诉她他叫肖逸，他就一直坐在地上，怀中捧着一把刀，他在磨刀，看着刀的表情跟看仇人似的。

        这三个人的氛围说不出的诡异，肖逸像是要做什么孤注一掷的事，而谢秋雨和郭子琅两个人看起来是要阻止他的，却并没有明面上提出来。

        郭子琅给她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不过似乎也没有太刻意回避她，差不多在她昏昏沉沉的时候，三个人说话便没了顾忌。

        “肖逸，那密林里有什么凶险我不说你也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这是郭子琅的声音。

        但是肖逸并没有回答他。

        “肖大哥，你不说我们也查到了一些，你身份太可疑了，没有来历没有家人，你……是不是古娄厄国的后人……？”

        肖逸仍旧没有反应，继续磨刀。

        谢秋雨不明白：“可是娄厄早就灭国了，就算有残存的族人也早就被燕魏两国同化了，就算你找到娄厄的遗址又能怎么样？凭你一人之力，难道还想复国不成？”

        “除非……娄厄的遗址里，还有什么秘密掩藏着，对不对？”

        肖逸擦刀的手骤然停顿，他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说出这句话的郭子琅，眼里有什么情绪正在滋长，刹那间，几声刀鸣呼啸响起，刀身过耳，郭子琅站在原地凝滞成石，却有什么从他耳畔，慢慢地飘落在了地上。

        这时候他的脸色也变了，抿着秀薄的唇，静静地看着地上的那几缕发丝。

        “明天，你们全部都离开这里，我不会说第二遍。”肖逸插刀入鞘，走到屋子里的另一边，抱臂坐下，合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