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妗华此刻一直没有言语,她只是紧紧捧着棋钵,托着棋钵的手慢慢摩挲着底部的陶瓷,她的心已经平静下来,可是反而有种失落,这失落不是来自旁的,只因她一旦从梦中醒过来,那些个牵绊就真真实实地摆在了面前,避无可避。
她微不可闻地长抒了一口气,慢慢地、柔柔地,将棋钵放在了石桌上,然后转过身去,对着叶君垣诚恳地说道:“我知道我其实不该有什么话说,因你在这个地方帮我良多,我便不好插手,然而我是魏国臣民,叫我眼睁睁看你带着东西去燕国,我也绝难心安。”
叶君垣沉默地点了下头,道:“你想如何?”
“可否把这兵书,借我一看?”
自她入了这地宫,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叶君垣只道她平素读男儿所读的书,故而有几分迂腐,如今自是过不了心底那关,于是便也不多言,从怀中掏出那本《天罡阵法》递了出去,道:“你拿去看便是。”却见她接过书的时候神色意外的凝重,目光更是胶在了那上头,不禁有些疑惑:“你……”
可是她已经接过了书,轻声道了句多谢,就背对着他坐下,一页页翻起。
她本是心中有所计较,才存了细看的心思,而这书……
捏着书页的手不由地捏紧。
竟果然是它么……可她分明记得那日她与谭千奉,是在一个极小的墓室房间里拿到的。那房间摆设简单,装饰粗糙,而陈设又与魏宫中一些下人房并无二致,她当时并未多想,在那个简陋的房间里看到这本书时只觉得如获珍宝,如今想来简直是不可能,魏国地宫建造耗资巨大,她身处其中更觉得精妙细致绝伦,稍有差池连命都难以保全,可是她却轻而易举地在甚至称不上是墓室的地方就找到记载如此阵法的兵书,太过荒唐!
欲尽地宫,且寻书中……简直是荒谬透顶!她心中气得发抖,却还是极力克制,她觉得自己被困入了一个设好的局里,设局之人太过狠辣,从前世到今生,都将她困在局中不能自拔,她像是被谁摆弄着,一步步接近这地下魏宫,一步步在别人冷漠的目光里走入深渊,直到万劫不复。
若是……若是……若是连《天罡阵法》这本书的出现,都是有问题的,那么她还可以相信谁?从头到尾,参与古籍之事的只有她与谭千奉,她博学不如谭千奉,不识古籍中的古文字,所以拼凑地图、寻找入口,皆是他一手费尽心思,是他亲自带她去的入口处……她回忆起发现《天罡阵法》时候的情形,那房间里光线太暗,初初踏进去的时候无法适应,她险些被什么绊倒,好在那个时候谭千奉及时拉了她一把,却因碰撞,致使一旁布满灰尘的书架狠狠地砸了下来,虽然那时候有恩师护着,她并没有被书架伤到,却极其凑巧地看见了跌落在她旁边的《天罡阵法》……
后来,她同谭千奉一起彻夜研究,用了快一个月的时间,不眠不休,终于将这极其深奥的古文所载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兵书通读,并将它以现在的文字复述记录下来,再后来……她亲赴战场,挂帅军营坐镇。
第一日,她带来充足的粮草,宴请大军,士兵难得大酒大肉,彻夜欢歌,篝火染红了大半天际。
第二日,她依旧如此下令。
直到第三日,营中将领时有微词,她才停止了如此奢侈的行事,却在夜时派人择选出几波精兵,开始了极其严苛的训练。
她并不熟悉行兵布阵之事,初次尝试,心中总有几分紧张,好在全军上下很是配合。毕竟国家危亡面前,个人喜恶,根本无须计较,谢家军是怎样的忠心勇猛,谢老将军就是怎样一个正气凛然深明大义之人,他断然不会因往昔对她心存芥蒂,便违抗军令,甚至无视她为击退燕军所做的努力。
“国家危亡矣!故乡山河萧索凋敝,皆是燕贼所害,汝等速速随我歼灭敌军!”马背上的谢家将领举枪疾呼。
众将士立刻呼应,一个个举起手中长枪,几万大军浩浩荡荡,吼着保家卫国的声音响彻天际,那样的场面,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
战场制敌,凭的自然不仅是阵法战略,天罡十二阵法虽然精妙,若不是有这样一支镇国之师,哪怕再好的兵书,也是徒劳,她看见了谢家军的凝聚力和能力,之后魏国大军在谢家军这支精锐队伍的总领下,终于大败燕军,将他们再一次逐出魏国境内。
可朝中却有谄媚之徒,将谢家的胜利归咎于她的功劳,她百口难辞,又添了条“罪名”,当真无奈至极。
阮妗华突然想起了谢秋青,想起第一次取得大捷庆功的那日他站在人群中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他距她太远,只是站在那儿,定定地望着她,她想过去同他寒暄两句,可是刚避开两个打闹的将士,他就已然不见了踪影,她当时想,也许他是不愿意见她的,毕竟他们在魏京的最后一次相见,并不算愉快。
而今她又与他相交,甚至多过了秋雨,可是她是否是心怀芥蒂的呢?才会在觉察到那么一丝情愫的时候说出无情的话……她只是害怕,害怕终有一天,他们还是会如同前世一般彼此仇视,到时候思及曾经,只能不堪回首,莫不如……莫不如就此断了的好。
阮妗华轻轻叹气,合上了这本让她思绪良多的书,然后还给叶君垣,并没有半毫的留恋。
叶君垣意外地道:“我以为你是想记下来。”
她摇头:“我没有你的本事,看上一遍就能记下来,我只是想确定一点东西。”
“现在确定了?”
“嗯。”
确定了,而且再肯定不过,可是同时困惑与纠结也全都摆在了她面前,甚至成了她心中的一处隐伤,她不敢去碰,也不敢再去想,在这个重新经历的人生里,这个人对她太重要,太独一无二无法替代,她……不敢去质疑他……若是他早就别有用心,那她后来的人生,难道都该是笑话么?
她的目光重新投在了旁边那盘棋盘上,棋子皆无,可是那纵横划下的十九条先却依旧在那儿,正是这条条框框,在刚才,构建了怎样一个妙绝的陷阱,逝者将执念留在了上头,未尽的棋局比表面看起来还要凶险万分,下棋的人虽然早已死去,但她想说的还全部留在这棋上——更大的秘密。
阮妗华抬头看着那悬在半空的棺柩:“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么?”
“不过是尸体而已。”
“的确是尸体,不过却是两个尸体。”
叶君垣这才严肃起来:“魏国开国皇帝魏尤必然葬在这里,那么另一个是谁?”
她淡淡道:“是下棋之人。”是个……女人。
后面的话阮妗华咽进了肚子里,她不忍说出,只因为她的猜测太过匪夷所思。她可以想象,以这位开国皇帝的性格,是断不会允许另一个人与他平起平坐,甚至死后同穴,所以必然是个对他而言十分特殊的人,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心爱的人。只是这女子恐怕……并非是心甘情愿待在这里,活着的时候被人带进这里,然而要么饿死后与他同穴,要么就是自己逃出去,可是想要逃出去的下场,恐怕就会同那些白滩上的尸骨一样。
不知是否因这棋盘影响,她几乎可以理解那女子的心境。
被强逼入地宫时的惊惧,看到那些工匠士兵死于非命时的惨痛,身体渐渐被消耗干净时的疲累,以及,在生死之际同自己对弈布下这生死棋局时的绝望。
后来呢,后来她终于觉得自己支持不下去了,在这棋钵的底部留下遗言,那字,也许是用她身上唯一留下的一支簪子刻的:
“芸芸众生,生于世上,不过沧海一粟,然忆及此生种种,鹤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娄厄百姓,更无愧于元氏列祖列宗,言至此处,君必觉欣慰。
然而生死一刹,心中却实难安稳,每思及君日后之苦处,便心如刀割,恨不能以鹤之血肉换君之欢欣,妄言至斯,何其可悲。
有爱无心者苦,有情无爱者悲,唯侑此生,皆是如此度过,我怜他,亦恨他,唯侑私欲,致使鹤与君生死两隔,有缘无分。
入此无间之地数日,身心俱疲无所适从,大限将至,已难坚持,只望君莫挂念,鹤死而瞑目。”
唯侑……是魏尤。
娄厄百姓……娄厄国。
元氏列祖列宗……鹤……元鹤。
古娄厄国灭于秦,遗址尚在,然而娄厄子民早已无血脉于世。
元鹤这个名字,魏国上下没有人是不知道的,民间谈他,常常提及的,多是开国元勋、少年宰相、一代功臣这类的词。对百姓来说,他是传奇;对朝臣来说,他是同僚中的佼佼者;对帝王来说,他是最值得信任的肱股之臣。然而,谁曾想到,这个一直备受爱戴的魏国第一任宰相,竟是一介女流!
而这件事,他们的皇帝魏尤,根本早就知道……甚至因一己之私,将她困于此处,与心上之人生死诀别。
元鹤无疑是恨魏尤的,然而可是这份恨却又恨得不纯粹,这其中还夹杂别的情愫,怎样的恩怨纠葛,她想不到,却可以肯定,否则,元鹤就不会爬上那棺柩,终究遂了魏尤的心愿,与他同眠于此。
阮妗华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她已经发现了如何移动那悬在半空的棺柩,甚至是,如何进入那个棺柩,而显然,已经有人通过这个方法进去了。
进去的人,只有可能是元鹤。
但是她没有说,所以叶君垣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他诧异的,不过是魏尤这样一个帝王,怎么会允许别人与他躺在同一个棺柩里。
说来,生死与共又如何,到底各有隐瞒。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