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像是一尾在网中跳跃的鱼。
杨乐提着还在冒热气的小笼包往沈涵家走。自从那天沈涵在自己面前失态,见到他的时候总是有点不好意思。杨乐倒想着要更好的对他,可是一想到李嘉天,心里难免梗了个结;所以行为也不如原先亲昵了。
看看手里的小笼包,越发像是在哄小孩了,而且用的还是食物这种最低级的手段。杨乐突然想起以前向沈涵抱怨,说班上有人逃课上三分之一,不能参加考试,便让自己帮着跟教授通融。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就很是讨厌。沈涵听了,很认真的建议:“你可以讲,‘再来我就要收中介费的’。”他想了想,说别人多半会当玩笑来听。沈涵摇头:“不是的。他们应该会回答说要请你吃饭的。这样你不就平衡了……”
杨乐笑出声,路上有几个人转过来看他。他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手里的东西,凉了再热,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推门进去,阿姨正把热好的豆浆端上桌。沈涵坐在旁边,听见他开锁的声音,抬起头笑着说:“是杨乐吗?今天真早呀。”杨乐把小笼包递给阿姨,一边拉开椅子坐到他身边,“老师最近没有熬夜,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沈涵喝口豆浆,嘟囔着,“上次生病受了那么多罪,当然要对自己好一点了。”
这时,阿姨把包子腾到盘子里端了出来。沈涵吸吸鼻子,“包子吗?我闻到香味了。”阿姨顺手拍了他脑袋一下,“这孩子,怎么长了个狗鼻子。包子又怎么,阿姨平时在家里给你做的早餐不也很好吃吗?”
沈涵想起只加一勺蜂蜜的燕麦粥,和炖了一晚上的鸡肉,没吭声。,
杨乐拿筷子先帮他夹了一只包子放碗里,“吃吧。我都是赶着过来的。等会儿就凉了。”
阿姨看看杨乐,瞪大眼睛,转身进厨房带了老花镜出来,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突然大声问:“你是去染头发了吗?”
杨乐还以为是什么,便朝她点点头,“跟同学一起去理发,他做的时间比较长,反正也是等他,自己也染了一下。”
阿姨这才放下心:“我说当年李闯王过江一夜白头,你怎么变成黄的了?”杨乐和沈涵都笑了起来。
吃过饭,阿姨出去买菜。杨乐擦了桌子,让沈涵把写好的稿子拿过来自己帮他对。沈涵没动,问他:“你把头发染成什么样的了?”
他一脸的好奇,蠢蠢欲动的想要摸一下的样子。
杨乐拉过他的手放在头上,“只是挑染了几缕而已。铜棕色的,不太黄。我还以为一般看不出来,阿姨眼太尖了。”
沈涵一下一下的顺着毛摸,有点在老家摸猫的感觉,轻轻的说:“好可惜。我看不到。”
“看不到才好,免得你说我染得象猴子。”
沈涵笑起来,“已经有人这样说过你了是不是?”又问:“这是你第一次染吗?”
“不是。高二的暑假就染过了。开学的时候还被老师找去教育,我骗他说是我营养不良。”
“他有信?”
“才不会。他一个电话,直接把我妈找来了。”
沈涵明显的顿了一下,手从他头上滑下来,“你妈妈,她说你吗?”
“刚染回家就说了的。”杨乐换了种轻松的调子,“我爸也是做工程的,大学里唯一读过的小说就是《爱因斯坦传》。只要我不是缺胳膊断腿的,在他看来都是一个样儿。我妈就不同,你猜她学的是什么?”
他笑了笑,“比较文学,女权主义方向。毕业后留在了中文系。她本身挺反对我做这些的,不过没有明说。老师叫她去,她在电话里就跟人家说,她自己是教中文的,开始在家里看着我就想拿剪刀,把我的黄毛给弄掉。但她研究的课题都比较边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不要以为只有主流才是好的,不管哪种生活方式,只要不造成损害,都可以进行选择。所以,她要是连儿子的头发颜色都干涉,那就没有办法再在讲台上跟学生说大话了。最后把那老头说的一愣一愣,放下电话挥挥手就让我走了。”
“好玩吧。”他看着沈涵微愣的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又过来一会儿,沈涵才回过神,说:“你妈妈可真好。”
“她对外自然帮着我,”杨乐故意说,“在家脾气可大了。我爸,我叔都怕她的。”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然后开始各干各的事情。
杨乐把对过的稿子按着页码一张一张叠放好,再看看沈涵,见他正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捉摸什么。伸手过去,帮他把扫在额头上的过长的头发拂开。
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的。
我已经,放不开手了。
“单子放在左边的衣服兜里了。”阿姨边说边拉上拉链,“记得,是两磅的,巧克力蛋糕。”
沈涵自顾自的拿过导盲杖,“知道。你都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阿姨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要不还是等我忙完了再跟你去吧。你一个人,被别人撞到了怎么办?”
“阿姨,”沈涵拖长声调,“你放心吧。他们才不敢撞我的,我家阿姨多厉害呀!”
阿姨笑着捶了他两下,“好,好。我放心。赶紧去吧,免得等会儿迟了你又要着急。”这才打开门放他出去。
沈涵刚下几级台阶,突然听见后面阿姨跟出来,“小涵,钱是给全了的,单子上也写了。你别忘了。”
他哭笑不得的朝楼上挥挥手,“我清楚着呢。”然后转过身继续往下走。阿姨在上面看着他的背影,欣慰的笑着。
小涵,是比以前开心多了。真好。
李嘉天在路边停下车。上次妈妈说东街那家西饼屋的蛋塔好吃,今天路过,正好可以给她带点回去。
西饼屋店面很大,透过外面的玻璃橱窗,可以看见恒温柜里摆放的各色蛋糕。李嘉天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草莓塔、水果塔、乳酪蛋糕、起士蛋糕、功克力蛋糕、慕思蛋糕,也不用看标签,心里就报出名字。他突然停住,自嘲的笑笑。
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沈涵喜欢的东西。
走到门口,李嘉天错讹的睁大眼睛:沈涵就站在柜台前面,导盲杖放在腿边。
“取蛋糕。”沈涵边说边把单子递过去。服务生看了看单子,推回去,“先生,不好意思。这个蛋糕你还没交钱。”
沈涵疑惑的问:“怎么会,上面不是写着已经缴清了吗?”
“是,是这样写的。不过订蛋糕的人当时太急了,拿着单子就走了,还没来得及给钱。”
“要不你打个电话给她?”
沈涵迟疑了一下,想起自家阿姨做事从来一丝不苟的性子,“不会的。我来的时候她专门叮嘱过我,说钱已经交了。”
那小姐扫他一眼,“你还是先打个电话吧。”说着把电话推到他旁边。
“可以麻烦你帮我拨下号码吗?”沈涵也不生气,有礼貌的问她。
店里其他客人开始往柜台张望,不知道这个清秀的男子为什么被困在那里。
服务生被这么多目光注视着,显得有点讪讪的,“你说吧。”
沈涵熟练的报出一串号码,“请一并按下免提吧。这样大家都可以听清楚。”小姐撇撇嘴,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电话响了几声便被接起来,“喂,哪位呀?”
“阿姨,是我。店里说你没有给钱就急着把单子拿走了,是不是?”
“他们这样说的?真是的,我怎么没给钱?一百块的票子,我给她,那小姐还举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然后找回三十给我。小涵,他们是不是看你眼睛看不见为难你了?叫他们等着,阿姨收拾收拾马上过来。”
“不用的。”沈涵脸上浮起笑容,“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下。没关系,我等会儿就回来了。先挂了哦,再见。”
他放下电话,抬头,“我家阿姨是到菜市买菜,别人找多几毛钱都会退的。我想,她应该是给过你钱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串通一气骗我的?”开玩笑,要真的不是他们,帐上少掉的那笔钱岂不是要算到自己头上。
沈涵正色对着她,“这张单子上是不是写清了是交够钱的。”
“是,不过……”
沈涵打断她,“你等我先说完。”
“这本来就是钱票当面两清的事情,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就是坏了你们店里的规矩。你们到底是认票还是听你们自己的一面之词?”
小姐张张嘴,还是不死心的样子。
这时经理已经听到汇报,从里间走了出来,“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就把蛋糕取出来。”他指指柜台里的小姐,“还不快点道歉。明明是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现在赖在顾客身上,别人没投诉你就算好的了……”
李嘉天静静的看着沈涵。看着他对红着脸跟自己道歉的服务生说没关系,看着他拿过蛋糕时里不经意流露出的欢喜和兴奋。
刚刚还想着要过去的,看来是不需要了。他转过身,往外面走。
小涵长大了。
在没有自己的地方慢慢的长大了。
李嘉天看着头上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满是莫名的失落。
我们,都变了。
沈涵顺着来时的路往家里走,小心的控制着手臂摆动的幅度。
把奶油蹭在盖子上就不好看了。他想着,连步子都不敢迈的太大。
走过最后一个拐角,离自家的单元房不远了。沈涵力求保持步子平稳,但心里却早已雀跃起来。
“老师。”前面传来杨乐的声音,接着,手里的导盲杖被拿走,手臂被扶住。
“你怎么过来了?”
“阿姨说怕你吃亏,让我过来看看。”杨乐看看他手里的蛋糕盒子,“不过,看来是胜利回师了。”
沈涵微微红了脸,“我只是跟她讲道理而已。”
“哦,我还以为你去投诉了呢?”杨乐有点惊讶。
“才不是。”沈涵放低声音,“我根本没想到这个的。”他惋惜的叹口气,“我当时怎么没想到呢?”
杨乐看他这么认真,笑了笑,然后说:“谢谢你。”
沈涵没说话,再走了几步,才抬起头:“生日快乐。”
杨乐,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