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和纪兆伦有关的恶梦:他坠入悬崖,我伸手去拉他,反被他抱着一块往下落。
吓得醒来时连自己都知道自己抽搐了两下。
窗外夜黑如墨,眼前那张脸庞淡开梦境中的悲绝,稳稳勾勒出靳逸明阖目熟睡的模样。
没错,纪兆伦就是我的噩梦,不管什么时候。
咬牙切齿地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我轻轻朝靳逸明贴去。
“做恶梦了?”他忽然发声问。
我又被吓一跳,“拜托,你这样突然出声很刺激我心脏耶。”
“嗯,所以,我求你放我一个人睡一张床,我保证你把自己抽醒N次我都绝不开口。”
我嘿嘿笑,腆脸往他怀里拱,“休想!”
病床嘛,窄是窄了一点,不过,如果没有他在身边,叫我哪里去找勇气和支撑呢?
就象今天早上。
在我用疑问句式强调出那个肯定句后,纪兆伦微微一滞,跟着,远出了我的视线。
我却知道自己没有说错。
那份认知所带来的是怎样一种失落,我无法形容。那一刻,只想回到靳逸明身旁,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要看见他,就能心定。
转回病房时,靳逸明已醒。
我木了表情给他擦洗漱梳,叫他喝牛奶,结果,打开保温瓶,空亮瓶壁反射出灼目银白。
“你没事吧?”他问我。
我可以说没事吗?
他是靳逸明,十余年间就能建立起庞大的靳氏集团帝国的靳逸明,隐敛在永远如冰川般静默的表情背后,我想象得到哪怕只是他的一张情报网,也会何等密实、深远。
纪妈妈病危的事,我可以不知道,但他一定知道。
所以,他不可能不怀疑我本能的异常是因为在这家全市赫赫有名的消化专科医院遇见了纪兆伦。
我无法面对真相仍然选择掩饰,那是对他和自己最弱智的侮辱。
电光石火间,我象个棋手一样看盘、分析他的棋风、落子。
他允许我选择说,或是不说;说真话,或是假话。
我揣度他内心是期望我说,或是不说;说真话,或是假话。
“你不累吧?不累你帮我分析个事,刚才我在走廊上碰见纪兆伦了。纪兆伦耶,他妈妈病危,也住在济和医院。你猜,他跟我说什么来着?他说,他说,他衷心祝贺我凤凰涅磐,心想事成。逸明,我有种感觉,我觉得和纪家姐弟这一仗,纪兆伦是故意败给我的。你不会觉得我是自作多情吧,还是,纪家姐弟以退为进,想绝地翻身?唉,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说不清是痛恨多,还是可怜多,也许,还有些慈悲,心头乱也罢了,关键是,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通知法务部停手,放任不再管,继续追打落水狗?哎,我是真的迷茫了。”
我下的是步实棋,了无城府般揪着头发絮絮说出的,是内心最真实的困惑。
靳逸明目光温和看我,当中有种闪闪的、难以形容的光芒。
我这步棋走对了?
模样里却是流露出泄气,“算了,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提这些个破事……。”
“没有,”他打断我,抬起手,“我很高兴,你告诉我。”
那就好。
我暗松一口气,握住他的手。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做到这份上,也无谓再去重头评判善恶对错了。他是真心想赎罪也好,装可怜也好,甚至,隐藏着更重大的阴谋,都无所谓,和你无关,你只是,做成了这个阶段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仅此而已,接下来,又是下一个阶段里的计划在等着你了。”
靳逸明的声音很平缓,却带着种安定的牵引力,让我的心情莫名明亮了许多。是呵,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纪兆伦是真的在忏悔,但是,无可抹杀他当年的确伤害了我,就算我心里真的有悲悯,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就真的会放弃吗?
不会,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以牙还牙。
我慢慢坐到床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多容易想通的事,你说,我怎么自己就找不到那根弦呢?”
他笑,我听得出,是一种很舒心的笑。
“因为,在我手里。”
“你一直没告诉我。”我的眼底浮起一层委屈的湿意。
他叹口气,语调似很无奈,微有凉意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挲,“是呵,怪我,我没有告诉你。”
其实,应该怪我。一直以来,我太敏锐,对自己太过自信、太过严苛,所以,我不愿意把除快乐之外的任何情绪晒出来让人知晓,包括,靳逸明。
一步实棋走活全盘。
我似乎明白了靳逸明想得到什么,而我,又需要什么。
曾经,习惯了把种种惶慌、恐惧、稚涩深埋入内心的地窖,以为自己有够能力将它们酿造成酱纯香酒,可是,辛苦了那么久,我疲惫得连自己都知道自己离酒香越来越远时,才在他的掌心里醒悟:我从开始就忘了放一枚叫“酒曲”的酿子。
没有酒曲,琼浆玉液也变不成酒。
靳逸明就是我的那枚酒曲。
我傻乎乎地绕了很久很远的弯路,还不停在路上炫耀自己坚强、自立,现如今,重回原点,水,依旧是水,唯一不同的是,我终于有了临水认清自己的勇气。
我需要他一路陪伴,一路呵护,一路提点,需要他倾听我的心事,为我排忧解难。
突然就想起了靳逸明病痛那晚自己宽慰他的话,我说我的快乐和幸福是因为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我的难过和痛苦是因为他在他有所需要的时候远离我,我还说他是我的丈夫,如果我有千斤担,他得一肩全担……。
语言远比心理华丽呵,难怪靳逸明不信,会拥着我说我最多也就把自己的担子分了一小半给他。
换到今天的我,也是才认清为着一副伪装,自己浪费了多少光阴和感情。
靳逸明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完全屏蔽了“病床”两字带来的阴霾。我小心将身子往外缩了缩,不让自己过多侵占他的空间,
“我梦见纪兆伦了。”
靳逸明“唔”了一声,搂着我往他那边紧了紧。
“多有意思,我以为自己做梦都想杀灭他,可是,真做梦时,我却想把他从悬崖上救回来。”
靳逸明的吻象安抚般慢慢落在我的额头、眉眼,“你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没有。”我摇摇头,低声说,“那么长的时间里,我恨他恨得一提起这名字就会竖毛。在新加坡时,连心理医生都说,如果做不到宽恕,仅从治疗的角度而言,报复也未尝不是项处方。这些事,做了,不一定会快乐,但不做,我铁定不会快乐。你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事隔三年之后仍把他们招惹回来吧?”
靳逸明继续不紧不慢吻我。
我窝在他怀里,心绪宁定,是呵,他和我都明白,刺向纪家姐弟的一剑,无论早晚,我必须出手,而且,还得是自己亲自动手,否则,我一生抱憾。
“你把他救上来了吗?”靳逸明对梦境好奇。
“没有,反被他拽下去了。”
他又笑了笑,刮我的鼻子,“笨。我不教过你吗,出手之前,首先要检查自己是否站在安全线以内。”
“那……那你说的是在商场啊,商场即战场,应该用你的法子,可我那又不是在商场。”我不服气被骂笨,弱声反驳。
“哦,不是商场,也就不是战场,那是什么场?情场?”
呃,我和纪兆伦在情场?
冬雷呵,来一个劈了边上这人吧!
“嗯,是我笨,我当时就应该一脚把他踢下去,免省危害到自身。”我选择承认自己笨,免得“被”承认自己和纪兆伦在情场。
靳逸明得意笑。
我万分沮丧,恨声低吼,“半夜三更干嘛笑得那么碜人?睡觉!”
合眼之前,突然发现,我俩再谈及纪兆伦时,似乎,已与风月情怨无关。
只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纪兆伦的母亲。
“……那三年,她对我,始终……没得亏待,当是,道个别……。”我说得结结巴巴。
靳逸明懂。
他什么都没说,注力般捏了捏我的手
只不过是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我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六人间病房是医院最普通的病房,环境很嘈杂,我进去的时候,正好遇到有病人去世,一堆亲人围在里面哭,混着其他病人和看护进进出出,我费了好一会劲才看见坐在里间病床边发呆的纪兆伦。
但他挨着的那张床却是空的。
我心里一沉,穿过人堆走近他,喊了两声他没回魂,抓着他的肩膀摇了好几下,他的眼睛才慢慢恢复转动。
“你妈妈呢?”我大声问。
他似乎没听清,皱着眉,用毫无神采和光泽的目光怔怔看我。
我正准备去问护士,手却突然被人大力握住。
“找我妈是吧?我带你去。”纪月茹尖锐的嗓音压住满室高强分贝,同时,她扯着我往外拽。
纪兆伦回神,喊了我一声,又叫了两声纪月茹,看见他姐象颗出膛的子弹般粗鲁冲开挡道的人,他也跟着追了出来。
纪月茹一直把我拖到深切治疗室,指了玻璃窗里面,厉声说,“那!人就在里面,去吧,去炫耀你的胜利,去告诉她,是你把纪家玩破产的,是你害得她一双子女到处借钱为她治病,是你,是你害她死不瞑目的,是你……。”
她越说越气,疯了般扑在我眼前叫嚣,曾经的贵妇气质全无。
纪兆伦越上来抱住她,远离开我好几米。
“杨柳,你这个毒妇、贱人、狂犬!你以为当年是我弟弟对不起你吗?就算是,你找他报复去呀,你把纪家拖下水干嘛?把我们弄得一无所有干嘛?蠢女人,得亏我妈还天天念叨说对不起你,你就这么玩她,这么玩我们两姐弟……。”
我当纪月茹的咒骂如空气,默声看着深切治疗室里一身插满管子、人事不省的纪妈妈,暗自挥了挥手,准备离去。
“……纪兆伦,你也是他妈头猪!结婚、离婚,什么把戏都玩完了,你反回头说你一直爱着她、对不起她。既然爱得生不如死,那就去死啊,抱着她跳楼也好,跳江也好,全你俩的事,凭什么拿纪家的财产成全你的爱心?这下好,全没了,全没了……。”
纪月茹嚎啕大哭。
她的老公王墉远远过来。
医生、护士赶来。
人影在眼前交错,又渐渐分散,最后,只剩下靠着墙、面色与背景同样苍白的纪兆伦。
我俩定定互望。
他突然怪异一笑,“杨柳,你相信我一直都爱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