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书名: 千里起解 作者: 未夕 分类: 都市

        从那天晚上起,轮到宁可值夜时,千越都会去替她。

        宁可说,你别总睁着眼,也睡一会儿,啊?

        千越微笑着答应。可是他想,如果在他睡着那会儿,以诚醒过来了呢?他想他第一眼能够看见自己,听见自己跟他说话。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晚上十分地闷,好在病房里有空调,为了便于检查,以诚的身上,几乎是裸着的,千越每一次都细细地替以诚盖好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他轻轻地对他说,“你看,你别尴尬,除了医生没人看见你。给医生看看没什么的。还是,你会怕我看呢?”

        以诚沉默无声。

        后来,千越晚上终于能睡上一会儿了。实在太困,坐在那儿也睡得香。却感冒了,咳得厉害,胸口涩涩地痛,可是喉咙痒痒地没法控制地咳。

        千越看着以诚的脸,黑暗把他的轮廊模糊柔和了,不象白天看起来那么瘦得吓人。千越说,“你看,我都感冒了,你还不起来,我不喝姜茶,你给我做柠檬可乐。”

        千越会把电脑带来病床,这本本还是以诚送他的生日礼物,翻过来在底部,以诚用油性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小小的字,越越。千越想着,家里有许多东西上面都有这两个字,象上幼儿园时那样,以诚有着那一点天真的固执啊,千越想起来就要暗笑。

        还象以前一样,以诚陪着他做活儿,他常做到很晚,只要有以诚在身边,即便他是无知觉的,千越依然觉得安心。

        千越把手机上的闹钟开着,五点钟,宁可会来替换他,勉得碰上以诚家里的人。

        躲到后来,倒底还是撞见了他们家的人。

        那天早上,闹钟响的时候,千越太困了,怎么也醒不来。

        那乐声一遍一遍地在唱,是一首英文的儿歌。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唱着有一点含糊的词句:Bring back, bring back, OH, bring back my Bonne to me, to me. Bring back, bring back, oh, bring back my Bonne to me.

        千越惊醒的时候宁可已经来了。宁可说,“不着急,慢慢地醒,醒猛了会头晕。还早。他们不会过来的。”

        千越有一点害涩地笑一下,拿了口杯去刷牙。

        ICU里面没有盥洗室,只有一道玻璃门,隔出一间护士的工作间。许多看上去很复杂带着特有的冰冷感的仪器。

        千越拿了东西往外起,迎面就碰上了以刚。

        那天,以刚提早来的,因为等会还有事,他想早点来看看好早点去办事。

        以刚看见他,彼此都是一愣。

        然后,以刚抬起脚,对着千越就踹过来。

        以刚以前是武警。

        千越连半声惊呼也没发出来,就倒了下去。

        猝然的撞击之后,巨大的痛楚升上来,千越蜷缩着,好办天才喘过一口气。

        以刚说,“你还敢出现?你把他害成这样你还敢在我们面前出现?”

        千越慢慢地跪蹲下来,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腹部被踢到的地方痛得象火烧,心头却一片清明的静。

        千越说,“把他害成这样的,不是我。我以后,还会出现,天天出现。”他慢慢地站起来,安静地看着以刚说,“还有,打人是犯法的。”

        第二天,千越白天也在病房出现。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天都出现。以刚几乎每次来都看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在电脑上叭叭地敲着字。抬起眼来看一看他一眼,那眼光无怨也无恨,象水面飞掠过的鸟儿落下的暗影。

        以刚也看着他,那个男孩儿,比以前更加单薄,山清水明的眼睛,秀气极了,安静极了,却叫以刚微微地有点儿犯怵。

        他没有看见千越在屏幕上打出的一行又一行的字,我不走,不走,不走。不走。就不走,不走,不走。天天来,天天来,天天来,天天来。

        以刚没有在意,其实,千越的手在抖,细密的抖动,仿佛牵引至他的心肺之间。

        姐姐来的时候也看见了他,呆在一边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半是因为吃惊,一半,因为千越的镇定与那镇定底下暗藏着的什么,姐姐说不出来,却开不了口赶他走。

        千越垂着头坐着,他自己也不清楚何来的勇气,心里不是不怕,只是他知道他不能走,他不走。

        一个星期以后,以诚的家人居然也就默认了千越的存在,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但是,没有要他离开。

        甚至,他们默认了千越晚上的陪夜。

        没有床,千越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平躺下来睡过了,却也不知道累,睡意很浅,脑子里象新雨后的空山那般的清楚。

        腹部被以刚踢过的地方这么些天来一直在隐隐地痛,还是咳,咳的时候很痛。一阵阵的反胃,千越奔出ICU,趴在洗手间的台子上剧烈的吐。然后,把混着鲜红血丝的呕吐物冲干净。

        千越慢慢地蹲下来,曲起腿来压着胃。

        听到有人问他话,“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千越看着来人,有好半天认不出来,慢慢地才想起来,是以诚的主治大夫,姓陈的医生。

        千越摇摇头。又觉得不太礼貌,微笑一下站起来。

        陈向东心里有一点好奇,这是许多年许多年没有的情绪了。这个奇怪的,身份不明的男孩子,他脸上温文的笑容,笑容底下,交织在一起的绝望与希望。

        陈向东又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千越又微笑一下说,“应该没事,谢谢您。”

        陈向东点点头,转身要走。突然听到那男孩喊,“陈医生?”

        陈向东回过头来,“什么?”

        千越说,“请问,是以诚的伤,可不可以告诉我,倒底怎么样?”

        陈向东想一想,他的答案一如既往的谨慎准确。

        “情况很不乐观。是以诚,他的脊椎伤得很重。高位截瘫应该是确定的了,目前看,他只有右手以及面部的神经还有知觉。”

        “有没有希望治好呢?哪怕……”千越问。

        “很难。很难。”陈向东说,“我很遗憾。”

        陈向东留学海外多年,养成了外国人说话的习惯,做为一个医生,他常常说,我很遗憾。温和平静,一点点冷淡。

        可是他发现自己在这个男孩子明净哀伤的目光笼罩下,他不由自主地软化,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声音里惯常的那一点冷谈。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闪电一样地在千越的心头横穿而过,那痛,太快,反而不甚鲜明。

        以诚,他不可能站起来了么?他不能动了吗?千越看着洗手间墙上的雪白的瓷砖。N城夏天闷热潮湿,墙上隐隐一层水汽。千越觉得自己的心也蒙在那水汽当中。

        以诚以诚,以诚有着多么美好的身体。千越是极爱以诚的身姿的。他宽宽的平平的肩膀,他腰部没有一丝赘肉,腹部有着结实却匀称毫不夸张的肌肉,修长紧绷的腿。还有那种在情爱中一贯保持着的呵护的姿势。尽管有着那样的过往,千越从骨子里对情事依然是羞涩的,他把这种爱小心翼翼地藏着收着。以诚啊,他的手曾经那么地有力,可以空手捏碎核桃,千越惊得目瞪口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打转。千越说他是KINGKONG。以诚听着这个奇怪的发音,温厚的脸上露出一分呆愣与笨拙,惹得千越大笑。这双有力的手,又是多么地灵巧,会做电工活儿,会修下水道,会做饭,在雪白小巧玲珑的饺子上捏出美丽细密的花纹,会给他织毛衣和围巾,甚至,会用手提式的缝纫机给他缝好绽开的裤边。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吗?

        千越觉得有人拽着他,对他喊,呼吸,呼吸,用力。

        陈向东把男孩拉到窗边,打开窗,喊,“呼吸,呼吸,快点,用力呼吸。”

        千越缓过一口气来。竟然露出一个笑来,说,“是以诚原先可跟仪仗队员似的呢。”他的声音很低。陈向东问,什么?

        千越回过神来,说,对不起,谢谢您。

        陈向东看着走出去的男孩儿,突然间就明白了他与那个躺在床上的年青人的关系。

        他用心地看着他的背影。

        千越回到ICU,坐在以诚床边。

        房间里的冷气太足,千越的胳膊冷得很。他团着身子靠在以诚身侧,他唯一还有知觉的那知胳膊。

        以诚是在那一天的夜里醒来的。

        他动了一下他的那只手。只一下,千越便感觉到了。

        他看见以诚微微睁开了眼睛。

        以诚的头无法转动。却好象知道身边有人。

        千越拉着他的右手。

        那手突然地又动了一下。接着手指缓慢地在千越的手心里开始画来画去。

        千越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画字。一笔一笔地,成了两个字,越越。

        千越握着那只手,摸着掌心熟悉的茧子,也在那手心里画,是我,是我。

        他把脸埋进那宽大的如今软软的手里,嘴贴上去,唔唔地说,是我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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