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哉离开没多久,夜便驱车回到了神崎本家,经过主屋回廊时,正好碰到了正独自坐在回廊上品着酒望天的龙翼。
这是夜离开主宅之后第一次碰到龙翼,上次去找唐虞时他是偷偷的翻墙进来、直奔幕竹苑的,所以没碰到本家的任何人。虽然夜这次走了正门,但他还是没有预料到自己居然会在回廊廊道上遇到龙翼。
第一次见龙翼若有所思的落寞模样,夜仍忍不住紧张的停下脚步立住不动。
他有些踯躅,虽然现在他已经可以肯定眼前的男人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但是面对这个从小就恐惧的‘父亲’,他仍旧难以克制自己不安的心跳。
从小到大,夜一直跟着克哉生活,因为有克哉护着他,他碰到龙翼的次数很少,可是每次碰到龙翼,尤其是只有他和龙翼两人时,龙翼总是散发着令夜毛骨悚然的阴戾气息。
龙翼看夜的眼神从来都不是一位父亲看待儿子的眼神,而好似是看待一件玩具、一个猎物、一颗棋子的眼神。冷、绝,和玩弄。就好似此时此刻,龙翼勾着嘴角斜眼看着正不知该进该退的夜时的眼神一样。
“过来。”龙翼扭回头再次将杯子的酒昂头一饮而尽,也不看夜,却声音冰冷的命令着。
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面无表情的走到龙翼身边。夜先是单膝跪下,再是跪坐着腿,将双手放在膝上,一副端庄的正坐样子。
龙翼终于伸展了身子,倾斜向夜,用手中的空杯刮起夜的下巴,说话时声音都好似带着刀似的直逼着夜,“我让你回到克哉的身边,不是让你利用他的。没有我的命令,这将近半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呢?嗯?夜?”
夜下巴虽然被抬起,眼睑却垂得更低,“我不知道堂主在说什么。”
“哦?”龙翼一副来了精神的样子,嘴角咧了起来,笑容中自然的带上了血腥味,“你说,究竟是唐卓的手脚快些,还是鬼影的动作快些?”
龙翼的话好似冰水一般泼到夜的身上,夜不禁身子狠狠一抖,猛然抬起眼盯着龙翼好似鬼魅般笑的眼,“你……”
“你”字才出口,夜便醒觉的闭上嘴,深吸一口气,换回先前的面无表情,压制住语气中的不安,“我不知道堂主在说什么。”
龙翼也没有生气,笑容更加的血腥,眼神中满是赤裸裸的嗜血杀意。
将杯子往下移,龙翼用小小的杯口狠狠的按到夜的喉结上,力道之大甚至让夜有些摇晃要倒。喉结处传来的生硬疼痛,让夜痛苦的、最大程度的昂着头,被扣住的喉结难以滑动,他连痛苦的呻吟都发不出来。
“不懂没关系,我只是要提醒你,别以为克哉可以容忍你的一切。奉劝你乖乖收手,不然克哉救不了你、唐虞更救不了你!”
夜有些绝望的闭上眼睛,他无法说话也没有必要说话。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可是,为什么要在他们成功之前发现?龙翼让他收手,大概,是因为龙翼还无法完全掌控他和唐卓的行动吧。
夜如今已经没有别的奢望,只能向上天祈祷,希望明天的计划能够顺利实现、希望龙翼还来不急制止一切。希望,唐卓能够逃过鬼影的追杀。
只要再一天,不足24小时,只要再给他们十八个小时,那么,他们就不会功亏一篑。
见夜就要窒息,龙翼才慢条条的收回手,“如果你现在把所有的阴谋都坦诚布公,说不定我还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饶你不死。”
夜猛咳几声之后才捂着脖子冷笑。他觉得自己真是衰到家也笨到家了,因为不想在背叛之后第一时间面对克哉,他才想躲到幕竹苑。可他却没想到自己会遇到龙翼,他应该早些料想到的,他千不该万不该走这条路,他应该像过去那样翻墙进来,偷偷摸摸才对。
果然,离结果越接近,他的心神越不宁,脑子也越不灵光。
夜只是勾着一边嘴角冷笑,脸上写明了视死如归,“我真不知道堂主在说什么呢。”
龙翼脸上的阴戾之气愈发的明显,半眯着眼睛,龙翼已经火大的徒手捏碎了手中的杯子,“夜,你很高傲啊,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杀你?”
“怎么会?堂主是有谁舍不得杀的?”想起了所有曾经惨死在龙翼手下的人,夜忍不住讽刺。
夜的话终于还是刺激到了龙翼心中最痛恨被触摸的死角,龙翼不再使用先前阴戾的玩法,他脸色一变,狠狠的一巴掌扇到夜的脸上,力道大得将夜扇倒滚下了回廊、直直的栽到了院子的草地里。
龙翼站了起来,黑着脸跨下回廊站到夜的身边,“我当年可以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我现在也可以亲手杀了我的儿子!”
夜痛苦的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这一掌怕估计已经将他的耳膜给扇破,龙翼的话断断续续的回荡在他的耳中,就好似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般听不真切。
然而即使听不真切,夜还是明了了龙翼话中的狠,他的心忍不住一揪。
神崎家的父亲和儿子、当家和继承人,注定没有爱和亲情。这残忍的诅咒果然是真的,夜早就知道,却在此时不禁痛心和委屈。他不在意龙翼是否爱他,他也不在意龙翼对他是否有感情,他在意的,只是如果此时此刻换做是克哉,他是否也会那么狠的下手。
龙翼半蹲着身子一把抓住夜的发将夜的上身提起来,“为什么你不肯乖乖的听话?神崎家的每个继承人都是这样的成长,为什么只有你变得不一样?爷爷培养出爸爸、爸爸培养出我、我培养出克哉、克哉培养出你,上百年来,我们明明如同一个模板里出来,为什么只有你不一样?!”
夜仍在头晕脑胀,头上的发被龙翼拉得生疼,他无法完整的思考,只能被迫昏眩的看着眼前龙翼已经疯狂的脸。此时龙翼的脸就好似许许多多的碎片拼凑在一起,暴虐、仇恨、愤怒、痛苦;同时参杂着嫉妒、不甘、绝望、疯狂,甚至令人心碎的自我厌恶。
夜好似一瞬间被龙翼这双深邃的眼吸引住般,他心中的一角被悄悄的抽动着。
眼前的男人,也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囚徒,也是一个已经疯狂的可怜人。这个家被邪恶诅咒着,这个男人被这个家诅咒着,而这个男人的心,被自己,诅咒着。
夜突然感到莫大的悲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泪水却珠子般滚落。比起克哉,原来这个男人更需要救赎;比起自己,原来这个男人更加的脆弱。他在固守着残忍的命运,却可笑的在痛苦中等待救赎。
如果说,夜是这上百年家族史上唯一一个异类,如果说他是唯一一个模板外的继承人,那么他愿意,以一个继承人的身份,打破这个诅咒,毁灭这个家族。解救自己,解救克哉,解救,这个称为父亲的男人。
“为什么呢?既然感觉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固守这种命运?既然那么痛恨这个家,为什么要为了这个家毁灭自己?”夜滚着泪,将曾经克哉不肯回答的问题转而问了龙翼。
龙翼看到夜又哭又笑,愣愣的呆住不动,直到听到夜声声扣心的质问,他才好似回了魂般咬了牙更用力的提着夜的发,“为什么?因为这是神崎世家的继承人和当家存在的唯一价值!因为这是我们逃不掉的宿命!”
忍得住痛却忍不住泪,夜笑得更加的凄楚,质问得却更加的犀利,“是谁规定的?!谁有这样的权利评判我们存在的价值?!凭什么每一任继承人和当家都要用自己的幸福换取这个家族的繁荣?凭什么我们要牺牲自己的一切换取这个家的昌盛?!这样肮脏的家族毁灭才好,这样丑陋的家族根本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
夜好似用尽所有力气吼出来的话,让龙翼脸上的痛苦和挣扎更加清晰快速的交错着。
我们逃吧、我们逃吧、我们逃吧、我们逃吧、我们逃吧,哥哥,求你了,我们逃吧……
二十多年前那个孩子的声音突然好似天空中回响的雷鸣,不断的、不断的充斥着龙翼的耳朵和脑海。眼前夜的泪脸恍恍惚惚的竟与二十多年前那个男孩的泪脸重叠在了一起。
就好似命运的轮回般,龙翼再一次面临着曾经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
二十多年前是无处可逃,那么今天呢?今天又是什么?
如今他已经站在了这最坚固的顶点,没人可以左右他,也没人可以伤害他。却,已经没人可以同他站在一起。
要带我逃吗?能逃去哪里?身体逃得了,那么我的心呢?你要让它如何逃?你下不了手杀我,你就救不了我!
夜盯着龙翼瞬息万变的脸,眼见着龙翼游离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眼见着龙翼痛苦和挣扎的表情一点点的被嗜血的恨所取代。
龙翼更加血腥阴霾的笑,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掐住夜的脖子,“我知道为什么你不一样了,因为你是克哉亲手培养的啊。那小子死不了心,他故意用爱滋养着你,原来是想培养出一个这样的你,让你代替他去完成他所完成不了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