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梅格瑞斯号的船头,脑后斜簪着一朵粉色玫瑰,白色的裙摆随着海风飞舞。
尉临风低下头啜了一口酒,掩去唇角的一抹笑。
“泽维尔少爷,”随从提醒道,“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和身边的宾客一一告别后,尉临风低头进了船舱。
暗蓝色的镶边丝绒新郎礼服静静的挂在房间的衣架上,应该佩戴在左胸前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徽章则被放在桌上的木盒里。尉临风轻笑着解开西装外套,正准备换上新郎礼服,异变陡生。
船身猛地一震,外头传来宾客的惊呼声。
不良的预感浮上心头,还未来得及换上礼服的尉临风立刻俯身从床头柜里拿出手枪,刚刚推上弹匣,舱门已被人用力撞开,他迅速蹲身躲在床后,一梭子弹已朝着他的藏身处猛烈的扫射了过来。
有人向他的藏身处疾步走来。
他正准备起身还击,门口突然又是一声枪响,紧接着便是身躯倒地的一声闷响。
“泽维尔先生?”
尉临风认出了来人的声音,那是奎克安排给他的护卫,他松了一口气,从藏身处走出。护卫迎上前确认了他的安全,便立刻带着他离开这间船舱,一边走,一边向他解释情况。
原来,船体的下侧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甲板上的宾客在侍从的安排下已经开始撤离,但尉临风和伊斯托弗却正在船舱里,想要通知两人撤离的侍从发现通往船舱的门被反锁了,便立刻通知了两人的护卫。
“伊斯托弗先生呢?”听完护卫的解释,尉临风问道,“他没事吧?”
伊斯托弗面色大变的抬头望向舷窗外。
罗斯柴尔德是一个犹太家族,他们是最早的资本主义的创始人,曾以财富掌控整个欧洲,然而时至今日,罗斯柴尔德却只能屈居于勒法夫瑞和汉密尔顿之后,不得不说,是二战时那场“犹太人大屠杀”的功劳——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许多精英在那场屠杀中惨遭杀害,故而元气大伤。但也正是因为那场浩劫,罗斯柴尔德改变了作风,不再排斥非犹太裔进入家族核心。
二战后,前任族长便开始筹谋着要重夺家族昔日的荣光。他是“猎人计划”的最早构思者,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策划人和执行者,一个有足够能力却无世家背景,能够被罗斯柴尔德收买并掌控的人。
伊斯托弗接手了他的梦想。
尉临风在华尔街崭露头角之前,伊斯托弗本已打算让奥本海默继位,但尉临风的出现打乱了他的部署,逼得他重新审视罗斯柴尔德的处境——勒法夫瑞是拥有遮天羽翼的雄鹰,汉密尔顿则是虎视眈眈的雄狮,而罗斯柴尔德自以为隐秘的丑闻,却从来没有瞒得过他们。
如果奥本海默继位,那个丑闻,就会变成奥本终生的把柄。
伊斯托弗不得不将尉临风带回了法兰克福。
尉临风证明了他自己的能力,以及和勒法夫瑞大小姐的深厚“情谊”,他操控“猎人计划”为家族争得转机,赢得长老的支持。
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伊斯托弗赢得了时间,开始从容的寻找另一个真正的继承人。
但从舷窗外传来的那一声爆炸再一次打破了他的计划。
伊斯托弗一直拒绝让自己思考这种可能性,直到这一刻——奥本海默居然胆敢弑父。
两个陌生的护卫从舱门处冲了进来,陪伴了伊斯托弗多年的总管挡在了他的身前,他们四下躲避,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枪声响起。
舱门大开着。
伊斯托弗睁着双眼靠在书桌后,胸前的白衬衫已完全被鲜血浸透。
尉临风扶着门框的手渐渐的抓紧,虽然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但当亲眼看到时,他仍掩饰不住心内的愤怒。
“泽维尔先生!”护卫催促道,“我们必须走了!”
他们在一间空卧室里换上了侍从的制服,但他们并没有完全的脱离危险,在满船西方人的游轮上,尉临风的脸便是最好的标靶,如果不及早离开这里,一旦被人撞见,再想要脱逃便会愈加的困难。
尉临风深吸了一口气,跟随着护卫扭头离开。
他们沿着走廊快速的撤离,爆炸的浓烟已漫入船舱,他们一边掩住口鼻,一边在浓烟中辨认通道,好不容易冲上甲板,却差点被混乱的人群挤散。
游轮上的宾客已离开了一小半,数架直升机在头顶渐飞渐远。
护卫打量着四周,拉着尉临风绕过甲板,到了船舱的后头。那里停着寥寥数架飞机,仅有的几位等候起飞的宾客显然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重要盟友。
护卫拉着尉临风直接爬上了其中的一架飞机,飞快的关上舱门。
两人的举动引发了宾客们的骚动,甲板瞭望台上的船员发现了这边的异样,调转枪口对准了这个方向,直升机摇摇晃晃的刚要准备起飞,枪声便响了起来。
护卫操纵着直升机在游轮的上空盘旋,扭头瞥了一眼梅格瑞斯号的方向。
梅格瑞斯号的甲板上同样发生了骚乱。
趴在机窗处四处打量的尉临风也看见了那阵骚乱,心脏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们得找个地方降落。”护卫说道。
“让我过去。”他说。
“你也看见了……”护卫解释道,“现在这种状况,只要梅格瑞斯号的情况还在掌控,奎克先生就不会允许任何人降落,而如果梅格瑞斯号已经脱离了掌控……”
尉临风不由得沉默了。
他们都看见了梅格瑞斯号的瞭望台上架起了对空的防御。
“泽维尔先生?”护卫担忧的看向他。
他微微垂眸,“走吧,离开这里。”
时间已经不多,从甲板上起飞的直升机都朝着各自的方向飞行,只有他们的飞机在游轮的侧空盘旋,这显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一架载着数名护卫的直升机正在从甲板上起飞。
护卫抬头望了望天空,凭着记忆中的地图,朝最近的海岸线所在的方向飞去。
那架直升机紧紧的缀在两人的身后。
护卫看了眼仪表盘,马上见底的机油显然已无法支撑着两人飞到海岸线。
“泽维尔先生。”他问道,“您会跳伞吗?”
尉临风给了他确认的回答。护卫回头递给他一把瑞士军刀,“您的座位底下有个伞包,跳下去之后,马上割掉降落伞朝西方游,能游多远游多远。我已经通知其他人在海岸线接应。”
“那你呢?”
护卫微微一滞,说道,“如果您能回去……告诉奎克先生,我的名字是弗朗西斯?洛伦兹。”
遵从杰尼斯?杨格的嘱咐,在罗斯柴尔德家族担任尉临风的守卫的时候,他一直用的都是假名。
尉临风迅速穿好降落伞,拉开舱门。
护卫神色平静的操纵着飞机倾斜机身,尉临风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这才纵身跳下飞机。
直升机立刻调转方向加速向侧前方飞去。
远远跟在背后的那架飞机不得不跟着加速,在两架飞机航道中间的尉临风不停的向海面落去,眼看着快要撞向海面,他才拉开了降落伞。
橙色的降落伞,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太过显眼。
差点被引开的那架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番,又掉头飞了回来。
借着下落的惯性,尉临风深深的沉入海底,他割破绳索,顺着海面下的暖流朝前方游去。
头顶上,又一梭子弹打破了刚刚恢复平静的海面。
远处,耗尽了最后一滴机油的直升机从天空上一头栽了下来。
四个月后。
“对不起。”她说道,“但我的心,已经不在了。”
简立文站在海风里,感觉到身体被寒意慢慢的侵袭。他默默的看着她,不发一语。
她的眼底是许久未见的坚决,如同当年,他站在阳明山尉宅门外恳求她不要离开他的时候。
当着他的面,她将婚戒沉入海底陪伴某人长眠,一同沉寂的,还有她的爱情。
因为那番谈话,第二天,枪伤未愈的简立文拖着病躯登上直升机,离开了梅格瑞斯号。
他拎着行李强撑着抵达加拿大魁北克州的机场,还未来得及登上飞往台北的飞机,便因为数日来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而昏倒。
机场的工作人员将他送到了医院。
如同自我放逐一般,他掐断了自己和外界所有的联系,在魁北克州安静的休养。
一个星期之后,司徒琳通过他的信用卡消费记录找到了他所在的医院。她找到了他的主治医师,了解了他的病情之后,才出现在他的病房里。
“你受了枪伤?”司徒琳的语气里隐藏着愤怒,“为什么不联络我?”
他斜靠在病床的床头,保持着沉默。
“你见到她了?”她深吸了几口气,在他的病床边坐下。
他默默地抬起头看她,“……为什么,要对她撒谎?”
“什么?”司徒琳的心微微一沉。
简立文自嘲的笑了笑,“关于简默的事,为什么要对她撒谎。”
他眼底那掩饰不住的痛苦让司徒琳无法做出任何的辩解,她看着这个已经和她“结婚”了五年的男人,第一次感同身受于他的心。
“……因为我想要你。”
在一阵长久的,让人难堪的静默后,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
“因为我想要得到你。”
简立文离开了魁北克州,跨越海峡转入冰岛的疗养院。
在魁北克州的时候,司徒琳接到了冰岛首富瓦尔杰?斯多蒂尔的来电。作为鸿禧的大客户之一,斯多蒂尔和司徒家族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交情,在得知简立文的身体状况后,斯多蒂尔热情的邀请他们入住他在冰岛的私人疗养院。
他是一个已经花白了头发的老人。
“这是我的孙女卡特琳,还有她的未婚夫。”斯多蒂尔笑着向两人介绍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对年轻人,“卡特琳的婚礼定在了明年的二月份。”
司徒琳抬眸看向斯多蒂尔先生的孙女,笑容得宜,“恭喜。”
趁着两人交谈的间隙,简立文向众人表示了歉意,以身体不适为由,在疗养院看护的陪同下先行告退。
在他的身后,斯多蒂尔牵住了司徒琳的手,亲热的说着话,“……我正在准备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也许你可以给我一点意见?”
“当然,那么您需要的是……”
轮椅沿着道路向病房的方向前进,道路的两旁种着灌木,不远处便是铺满白色沙粒的海滩,海水在潮汐的作用下不断的拍打着岩石,溅起阵阵浪花。
“听说您来自台湾?”看护试图和他闲聊。
“是。”
“哦,我去过那里,有一年我休假的时候。”看护一脸怀念的笑道,“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去的。那里很不错,很温暖。”
“和这里相比?”
“是的,是的。和这里相比!”看护哈哈大笑道,“你知道,我们这里很少有东方人,从台湾回来以后,我只见过两个东方人,其中一个就是你。”
简立文笑了笑,神情有些冷淡。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和另外一位东方先生交谈,你知道的,因为他一直在昏迷,我实在无法和他‘交谈’。”看护看了看他的表情,解释道,“是的,另外一位‘东方先生’也是这个疗养院的病人。五个月前斯多蒂尔先生把他从东岸的海滩带了回来……”
他猛地抬头,打断看护的滔滔不绝,“五个月前?”
“是的,您知道,斯多蒂尔先生真的是一位好人……”看护显然没明白他想问话的重点。
“在东岸?”他再次重复道。
“是的,不过……”看护开始觉得疑惑,“您问这个是想……?”
他沉默了一会,才下定了决心,“我能见见他吗?”
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东方先生”,模样看起来很糟糕。
“据救援人员的介绍,他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昏迷。”疗养院的主治医师对着简立文解释道,“这五个月以来,他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一直没有脱离过昏迷状态。”医师抱歉的笑了笑,“因为他长期昏迷,无法得知身份,也寻找不到家属。没有本人或家属的同意,一些比较冒险的疗法无法施行……”
简立文抬手示意医师停止病情的介绍,他转动轮椅靠近病床,垂眸打量。
昏迷中的他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怕,嘴唇也因为干裂翘起了死皮。他紧紧的蹙着眉,仿佛挣扎在噩梦中的神情透露着一股不安。
他和简立文记忆中那个永远优雅的贵公子,看起来完全不同。
没有人知道在那场爆炸之后,他经过了怎样的历险才最终出现在了冰岛海岸线的东岸,但显然在斯多蒂尔把他从东岸带到了雷克雅未克之后,即使是奎克派出的搜救人员也无法搜寻出他的去向。
更何况,他一直都在昏迷。
五个月的时间,足够任何人确定他的死亡。
至少,在那位Mademoiselle当着简立文的面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她的心底就是这么想的。那个晚上站在月光下的她,看起来就像是即将出征的复仇女神。
“他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不知何时,司徒琳站在了他的身后。
简立文面色微沉。
“既然她已经接受了他的死,你完全可以假装自己没有在这里发现他。”司徒琳的语气里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
简立文坐在轮椅上,沉默不语。
疗养院的护士不断的进来给昏迷中的他做着检查,确认他的身体状况。即使不知道醒来后的他是否能够负担起这巨额的私人疗养院的开销,这里也将他照顾得很好。
简立文在他的病床边一直呆到半夜。
很多乱糟糟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的来回冲突,某一些肮脏卑鄙,另一些光明正大,这些冲突终于引发了他的旧疾,他抱住自己的脑袋,强忍着疼痛蜷缩在轮椅上。
看起来像是一匹受了重伤已经濒死的狼。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拿起了手边的电话。
“……喂。”喉咙已经干哑。
越洋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他清晰的感觉到浑身的力气随之远去。
“我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