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来访时,张雅薇正在办公室里大发脾气,主管们看见他来,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天降救世主的得救意味。
“全部重做!”她假装没看见西蒙,表情冷冷地将一叠文件甩到众人脸上,“以后少拿这些垃圾来糊弄我!”
众人捡起文件退了出去,西蒙这才走了进来。
她趴在办公桌上,揉了揉太阳穴,大力翻开财务报表。
“怎么又在发脾气?”西蒙跳上桌子,将报表从她的眼前抽开,“我这个月来了三次,每次你都在骂人。”
她斜睨了他一眼,“你的手下做错事情的时候,你不骂人?”
西蒙被她噎了一下,不由得讪笑,“你这个性子,真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
她冷哼了一声。
“不过你说对了,我真的从不骂人。”西蒙俯身勾起她的下巴,吓唬道,“我只杀人。”
“你是在建议我,在办公室里放一把手枪?”她眨了下眼,表情无动于衷,
西蒙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你……杀过人?”
她撇开头,“……杀过。”
“在中东的时候?”西蒙追问。
奎克选派的人手的确稳妥,她在中东的那一年里都做了些什么,族里至今无人知晓,所有人只看到她捏住中东关系网这张王牌,气若游丝地被送了回来,老爷子为了她勃然大怒,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太可能再去动她。
然后,她在族里也算风光了起来。
可没人知道这些风光的背后是什么。
西蒙跳下桌子,一把拉起她,“走,带你去个地方。”
梅格瑞斯大厦对面的公寓里,她和西蒙席地坐在阳台,就着红酒吃了些点心,客厅的电视里,女主播正在热情洋溢地预告着著名钢琴家马克西姆?姆尔维察世界巡演的行程。
“为什么把房子买在这里?”
“我总得有个自己的据点吧。”西蒙笑,“别人的家,住起来总有些不方便。”
“那为什么不干脆回意大利?”
“没有这么快。”西蒙耸耸肩,“这次惹的麻烦有点大,至少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回去。”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幢公寓的阳台视野极好,对面就是她的办公室,向下也可俯瞰大半个街区。而且既然已经出来了,今天也就不打算再回到办公室里去了。
两个人静静地在公寓里呆到天黑,中途西蒙起身打了两个电话,她却一直没有挪窝,呆在阳台享受着这段日子以来难得的静谧时光。
当天的晚餐,是西蒙亲自下厨煎的两块牛排,味道居然还不错。
“你有多久没有回东堡参加晚宴了?”
“不记得了。”
西蒙皱了皱眉,“再这样下去,你会累死的。”
“唔。”她漫应了一声,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实在不懂,”西蒙压抑不住怒气,“你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慢条斯理地停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唇,目光在西蒙的脸上轻柔地打转,“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
“那么,你会背叛我吗?”
“永远不会。”
她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会亲手杀了你。”烛光下,杯中的红酒殷红如血,映得她嘴角的笑容也带了一丝残忍,“我想要的,是自由。”
自由?
西蒙怔了怔,黯然垂眸,“在勒法夫瑞,只有一个人能享有真正的自由。”
“我知道。”
西蒙深吸了一口气,耸耸肩,决定不再讨论这个沉重的话题,“奎克呢?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没这么快,中东那边,至少还要一年的时间。”
“找几个信得过的助手吧。”西蒙叹息道,“再这样下去,奎克还没回来,你就会先累倒的。”
于是她决定找个助理。
这一日早晨,玛格丽特抵达总裁办公室的门口,发现门边的总裁特助办公室又被收拾一空,她打了个内线电话通知人事部,这才拿起行事历走进办公室。
“Mademoiselle,您把维诺解雇了?”
坐在办公桌后的人惊异地抬头望了玛格丽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不是,是他自己辞职的。”
辞职?
本月第七个总裁特助坚持了三天便宣告阵亡,玛格丽特很是无语。她低头看了眼行事历,“您中午有个约会,新助理下午就可以到,让他们在办公室里等您?”
“他们?”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人事部说实在拿捏不准您的喜好,所以决定把符合条件的人选送上来,让您自己挑。”
一个月过去。
人事部又送上来一批新的简历,张雅薇只随手翻了翻。
第二天早上,八个新助理在总裁办公室一字排开,她走进办公室时扫了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时,脚步明显顿了一顿。
玛格丽特跟在她的身后进了门,关门的声音顿时将她惊醒。
她走到办公桌后,随手解开外套搭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手枪,动作娴熟地推弹上膛,对准门锁的位置,“砰”地就是一枪。
捧着文件站在门边的玛格丽特差点把怀里的东西扔到地上。
“Mademoiselle!”维夫听到枪响,第一时间冲了进来。
“没事,维夫。”她和颜悦色地解释,“是我开的枪。”
在场的众人脸色都很苍白,她的目光从各人的脸上扫过,笑容浅淡,“跟在我的身边,是很可能有性命之忧的。有家累的人,现在就可以走。”
有人在犹豫,她等了一分钟,三个人摘下工作牌转身走了出去。
那张熟悉的面孔却没有走。
她拿起桌上的文件,“剩下的人,跟我来。”
张雅薇带着他们赶往会议室,在走廊上,她和每个擦肩而过的同事互相点头致意,看起来和刚才办公室里杀气腾腾的模样判若两人。
玛格丽特乘着等电梯的空隙将一叠设计稿递给她,“卡萨先生刚才来过电话。”
“什么事?”
“……今天是莱伊少爷的生日。”
她正低头翻阅设计图,闻言顿了一顿。
今天也是她父亲的生日,可是,谁还会记得?
“今晚7点,在勒克莱尔。”玛格丽特瞅了一眼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将所有的图纸塞回玛格丽特怀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数字面板,“让设计部的人今晚加班。”
“是。”
“Sannio那边还没有设计图出来么?”
“蒙蒂已经在催了,听说已经画了很多草图,但Sannio本人不是特别满意。”玛格丽特一边回答她,一边伸手按住电梯门。
张雅薇率先走了进去。
某个新来的助理趁着等电梯的空档和旁边的金发女职员**,不经意间一个转身,才发现大家都已经进了电梯,忙赶了过来。
玛格丽特不得不一脸遗憾的将他拦在门外,并转达他前任上司的最新决定,“你被解雇了。”
于是,整幢梅格瑞斯大厦的人都知道了Mademoiselle今天心情不好,早上才报到的8个助理,30分钟之后就只剩下了4个。
下午,设计部主管蒙蒂带着部门职员来她的办公室开会。
新一季度的作品主题仍未确定,蒙蒂将放大后的草图打在投影幕上,一一讲解。因为要考虑到大批量生产的可能性,设计部的人还请了个加工厂的老师傅过来,结果没想到老师傅对蒙蒂选择的作品横竖都表示不满意,两个人吵得差点没打起来。
这场充斥着专业名词的骂战一直持续到傍晚,有两个助理的神情明显变得呆滞。
于是,她又解雇了两个人。
“Mademoiselle?”玛格丽特敲了敲门,探进一个头来,“我先下班了?”
“嗯。”她点了点头,“去吧。”
日头西沉,西蒙正在休息室里对着穿衣镜调整仪容,高声问了她一句,“喂,你真的不去?”她闻言抬头,西蒙已经走了出来,倚在休息室的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要不然,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替你转达。”
“快滚。”她咬牙骂道。
西蒙耸了耸肩,被骂了之后,他的表情看起来反而比较欢乐,“我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原来还知道伤心。”他哈哈大笑着拉开办公室的门,“我会记得替你祝莱伊生日快乐的。”
她掷开手中的笔,转身走到落地窗前。
从早上开始,胸腔里就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梗在那里,不上不下的,憋得她坐立难安。
守候在屋外的两名助理忽然听到门内传出“哗啦”一声巨响,面面相觑了一会,便跟在维夫的身后冲进门去。
“Mademoiselle!”维夫痛声叫道。
张雅薇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身边是满地的瓷器与玻璃碎片,垂在身侧的右手似乎在滴血。
“都出去!”她面无表情地道。
维夫的表情有些犹豫,一名助理转身出去叫人来清扫碎片,另一个却毫无畏惧之色的顶着她的杀人目光向前。
他攥住她的手将她按到沙发里。
维夫找来药箱,用镊子将她伤口里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夹了出去。
“你们慢慢谈。”维夫包扎好伤口,收拾了东西便退了出去。跟着Mademoiselle在中东出生入死,他熟悉她所有的动作和表情,早已看出眼前的两人恐怕是旧识,并且交情匪浅。
严少渊起身坐到她的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张雅薇却觉得自己好像被扎了个洞的气球,满腔的愤怒委屈一下子有了宣泄的出口,所有的面具伪装也跟着分崩离析。
“我好累。”她说。
严少渊搂紧了她的肩,叹了口气,“虽然不懂为什么懒到与世无争的你,会突然变成跨国公司的总裁。可是张雅薇,我们是什么交情啊,在我的面前,难道你还需要伪装?”
她点点头,“你说得对,至少在你的面前……”
至少在你的面前,我该做回自己。否则有一天,我怕我忘记了该怎么回去。
她闭上眼,呵呵笑了两声。
上流社会是没有秘密的,Valentino前任设计师Sannio Lian转投依凡尼旗下,接下的第一个Case居然是为要参加宫廷舞会的丹麦王后订制成衣。
“我很欣赏你的设计,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离开Valentino。”
连雨馨微笑颌首,“谢谢您的夸奖,这是我的荣幸。”
一行人正在皇家园林的小路上散步,设计部主管蒙蒂和王后是多年的旧识,谈完了工作,便难免插上几句八卦。
“王后殿下,王储还是没有女朋友么?”
“是啊。”王后眉头微皱,“自从在大学里交过一个女朋友,就再也没有过动静。他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温柔的嫌人家没主见,有主见的他又嫌不好相处,长得漂亮会打扮的嫌人家麻烦,有学识有涵养的又嫌人家没情趣……”王后叹了口气,“我已经把闺中密友得罪光了,也没找到一个他能够看得上眼的。说要自己找吧,可找了两三年了,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蒙蒂掩嘴笑道,“菲利普王储如此优秀,一定能为王室挑选一位出众的王妃,您就别太担心了。”
王后苦恼道,“希望如此。”
两人正聊得起劲,便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人眼睁睁看着一匹白色骏马从林中冲出,从林荫道前飞奔而过,将王后吓了好大一跳。
“怎么回事?”王后惊魂未定,蒙蒂拍了拍她的胸口。
“好像是王储殿下的马……”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树林里已传出白马的悲怆嘶鸣,紧接着就是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爱子心切的王后脸色更白,她叫了声不好,便赶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众人赶到的时候,王储正躺在地上呻吟,被荆棘割破的白色马裤浸了一大滩血。王后的随身女官上前按住伤口,神色焦急地回头问道,“谁会急救?!”
“让我来吧。”清朗女声越众而出。
连雨馨将头发随手绾起,从女官的裙摆上撕下一条干净的棉布,在伤口的上方用力一扎。
王储疼得闷哼了一声。
没多久,接到消息的王室医官就带着急救箱赶到。连雨馨欲起身退开时,却被菲利普一把抓住手腕。
当着所有人的面。
她回眸瞥了他一眼。
王储殿下不由得放开了手,她的璀璨眸光让他的千言万语都被梗在喉中,到最后只勉强吐出一声“谢谢”。
“不客气。”连雨馨淡笑垂眸。
所谓知子莫若母,王后以只有蒙蒂能够听到的音量问道,“她的家世清白吗?”
“清白。”蒙蒂微笑。
王后放心了。
两个月后。
勒克莱尔举行年度Party,各国政要皆受邀出席。宴会厅一角,已被擢升为首席设计师的连雨馨光彩照人,身着宫廷正装的菲利普王储就站在她的身侧,斜倚着墙柱,“人真多。”他回头看向连雨馨,“待会我可以请你跳舞么?”
“你的脚好了?”连雨馨斜睨了他一眼。
“早好了。”
蔻红指尖滑过杯沿,连雨馨看见了自己期待已久的身影,她抿了抿唇,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起身向人群中走去。
“Sannio,你去哪?”
连雨馨回眸冲菲利普笑了一笑,没有任何解释,就径直走了出去。
彼时张雅薇正和奎克等人站在一起,勒克莱尔的年度Party本就是为了庆祝老爷子的生日,奎克和阿托斯专程从中东赶了回来,和老爷子打了个招呼之后,就随侍在她的身侧。
这是她在勒克莱尔的第一次公开露面。
穿着一袭曳地的白色纱裙,除了额头的蓝宝石和两粒珍珠耳钉,浑身上下再没有任何首饰。
看起来就像涉世未深的纯真少女。
“奎克先生。”
奎克正担当着中间人角色,向Mademoiselle介绍着来宾身份,就听到身后传来的熟悉的魅惑嗓音,他怔了一怔,扬起唇角,退开身去。
张雅薇与他同时转过头。
“连小姐。”奎克躬身致意。
在场的众人俱是一惊,想不透此人是什么身份,看起来年纪轻轻,却能让奎克大总管为之低头,有知道她身份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张雅薇挑了挑眉。
连雨馨下巴微抬,目光在众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又停在她的身上。两个人四目相对,眼底都不由得浮现笑意。
连雨馨躬身行了个屈膝礼,她也回了一礼。
“我来了。”她长睫微抬。
“馨。”她嘴角噙笑,“好久不见。”
宴会厅的灯光骤黯,轻柔舒缓的钢琴曲突然变成了节奏热烈的鼓点,舞池上方的旋转灯被打开,人群自觉地让出了一片空地。正在和康德拉、班克蒂尼两位长老喝着酒闲聊的尼尔听闻了卡萨的报告,也颇有兴致地走了过来。
张雅薇站在人群的边缘,场内只有红衣女郎一人。
她将双手高举过头顶,以骄傲姿态轻盈旋舞。人们跟着节奏鼓掌,目光舍不得有须臾稍离。
那是西方舞种里唯一以女性为主角的舞蹈,佛朗明戈。
连尼尔都看得有些入了迷。
“这个女孩,就是丹麦王储的未来王妃。”康德拉轻啜一口酒,“听说年纪轻轻,便已经才华横溢。”
班克蒂尼摇了摇头,对康德拉的话并不认同,“你看她的眼神,这个女孩子,绝不会甘心嫁给菲利普的。”
“老爷子,您觉得呢?”
尼尔喝了一口酒,没有应声。
Sannio Lian,也是黑发黑眸。
此时场中鼓点稍歇,连雨馨停在舞池中央,朝张雅薇勾了勾手指。
她走出人群,朝尼尔所在的方向躬身屈膝一礼后,和连雨馨并肩而立,两人随着音乐的节奏重新起舞,那些舞步仿佛经过了无数次彩排,每一个起承转合都如行云流水。
她从连雨馨的唇边叼过一支玫瑰,随着鼓点甩了甩头。
掌声愈加热烈。
张雅薇将双手高举过头顶,瞥向尼尔的目光之中,微有挑衅之意。
尼尔也知道她对自己从来只是表面上恭敬,可权倾半生的老爷子从未觉得自己有必要将她的态度放在心上。
“老爷子,伊斯托弗先生也来了。”卡萨俯身在尼尔的耳边,低声道。
尼尔顺着卡萨的指引看向对面,伊斯托弗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人群里,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欣喜,已经完全地沉醉于表演之中。老爷子看了看伊斯托弗,又看了看她,回想起葬礼上的那一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老爷子从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将她的态度放在心上。
直至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