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别于白天喧哗纷嚷、充满紧张感的生活,也与夜晚热闹非凡、慵懒松散的气氛不同,清晨和早朝的交接时刻,即使号称「不夜城」的都市,也如同死城一般宁静。
这时的空气最是冰冷,深呼吸时连喉咙都缩了起来。虽然才入秋的天气,含了露水的气体让人有着接近冬天的味道。
一种冷淡、寡情的味道。
连只流浪狗都没有的街上,只有两旁的行道树孤单地竖立,没有任何风带来拂动叶片的沙沙声,彷佛是以灰黑色阶构成,名为「遗忘」的壁画。
方朔意抽完最后一根烟时,天色已经逐渐发白。
丢掉烟蒂,用脚随意踩熄,他挺起靠在一户民家围墙上的身体,往尚无人迹的大道上走去。
回到家门,听见开门声的母亲立刻从客厅奔跑到玄关。
「阿意,你回来啦,饿不饿?我弄点东西给你吃。」
一夜没睡好,精神显得有些恍惚的黄筱昭,面对刚进门的儿子,仍是努力微笑温柔地问。
方朔意无视黄筱昭略带憔悴的神情,摇摇晃晃的走上楼梯。
「阿意……」忍受不了自己儿子的冷漠以对,黄筱昭蹲下身哭了起来。
她实在是无法理解,到底为什么,儿子会突然变了一个人似地,不去上学、夜不归门;好不容易盼到他回来了,却总是带着吓人的烟味、酒气,天晓得他以前从不碰这些东西的;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对人不理不睬,活像是和自己、家人、所有人都过不去。
他的女朋友死掉时,他虽然沮丧,但司秉恒安慰过他后,他不是很快就振作起来了吗?可是就在大家以为他摆脱掉那个阴影的时候,他却猛地性情大变,乖僻固执,再也不是他们所认识的方朔意。
任由母亲一旁悲泣,方朔意走到二楼,转向自己的房门,看见方其语穿着睡衣站在他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满脸怒容地瞪视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朔意不理会他的质问,继续向前走。
「你说话啊!」方其语见他淡漠的反应,一时气不过,走到他身前揪起他的衣领,挡住去路。
虽然差了方朔意半个头,但两人相似的神韵,让方其语端正的五官有着和他哥哥同样威赫逼人的气势。
「你知不知道,妈在客厅等了你一个晚上!你有多晚回来,她就有多担心,我叫她不要理你,让你死在外面算了,省得清静;可是她还是每天不看到你平安进门,就不回房间休息!你知道妈已经有多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吗!?」
方朔意拨开他的手,走向房门。
「你……!你这混帐王八蛋!你根本就不配当我哥!整天一副要死不活样,干嘛不待在外面就算了,省得老是回来这里碍我们的眼……!」
「阿语,别再说了……」母亲哭泣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但是方其语的怒火没有办法如此简单就熄灭。
「我真搞不懂你在发什么神经!你现在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观禾芹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
砰地一声,方朔意大力甩上门,将弟弟的怒吼与母亲的哭声阻绝于门外。
所有人都以为,他现在之所以转变,是因为某个不明的契机,让他又开始对观禾芹的死感到悲伤所致。
大家原本想,那只是个过渡期,只要再等段时间,他一定能够自我调适,又会恢复的跟以前一样。却没想到,这次时间过的越久,他不但没能看开,反而更变本加厉,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父亲从一开始希望用责打将他打醒,到苦口婆心的劝说,现在已经是呈现半放弃状态,只要他不在外面打架、闹事,就由他去。
母亲则无法相信一向活气十足、精力过人但温柔体贴的好儿子就此堕落,仍期望用耐心与毅力来软化儿子。每天夜晚的等待,就会了有一天他能赫然醒悟,回到家中给她一个开朗的微笑。
一向尊敬他、常和他打闹玩笑的弟弟也为了他的不言不语而愤怒不已。甚而有一次,为了逼出他心中的话,和他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架。明明知道论身高、力气,自己都赢不了他,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出手。
两人打到血流满面,到最后是母亲用身体挡在他们中间,才让身形高大的两人停了手。
方其语一边流着血,一边擦着泪,对着他吼道。「你什么话都不说,我们要怎么帮你!」
从那次后,方其语见了他便撇过脸。
如果不是今天被母亲的哭声气到受不了,他大概也是任方朔意走过他房前,不可能对他说一句半语吧。
『我真搞不懂你在发什么神经!你现在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观禾芹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
碰地一响,木制书桌的桌角被他打落一块。
他当然知道观禾芹不会再活过来!
但是除了如此,他还能怎么做?
只要一想到观禾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死去,他就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
她只是希望自己相信她而已,但他却用暧昧不明的态度来敷衍她、说服她那是个意外,伤透了她的心。
所以她选择用死亡来证明真相。
也用死亡来报复他对她的背叛。
那是多么大的代价啊!?
窗外天色已经全亮,偶有三三两两的路人沿着道路散步或慢跑,照射在地上的金色阳光洋溢着朝气,就连刚才看起来像被哑剧定了格似的沉默树木,现在也满是生气蓬勃。
方朔意却有一股冲动想毁了一切。
那么温暖的阳光入在他眼中竟是万分刺眼。
他无法面对家人、面对朋友,他居然亲手害死了他最喜欢的女孩!
而让他造成这一切错误的,居然是他最信赖的挚友!
他怎么能说?怎么能告诉别人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观禾芹其实根本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蓄意自杀!
方朔意猛搥了墙壁一拳,虽然墙壁微凹了一处、他的手也渗出血丝,但他却毫无痛感。
他不能说、不该说,这样的事实等于是把所有人好不容易瘀合起来的伤口再度撕开,而且这一次的刀口将会让所有人伤的更深、更重。
所以他只能把自责与懊悔埋藏在心底。就算是这份自责与懊悔把他压到喘不过气、无法呼吸的几近窒息,他也只能咬牙吞噬。
方朔意跌进床铺,用棉被盖住了头。
只要什么都不想就好了。把自己搞得疲劳不堪、狼狈不已的话,就可以忘掉所有的愤怒与愧疚,如同烂泥一样的昏睡过去。
方朔意紧闭上眼。
但他清楚的明白,即使他用厚重的砖块将自己隔离起来,却依然无法摆脱掉这个永无止尽的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