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1-7-19 20:48:26 字数:5792
肖晨惊慌地转过身去,来人是张进峰。在那些失去自由的日子里,他冒着危险悄悄给她食物,又买罐头水果去医院看望自己的老支部委员,老师傅。他提着暖瓶一步一摇地走过来,用他那好听的唐山口音,粗声大气地和肖晨开着玩笑说小肖晨,在干什么呢?看见你叔来了,怎么也不叫我呢?太没礼貌了,该打。
他让肖晨从心里崇拜爱戴,看着他那笑眯眯的双眼和被刮得铁青的脸,她立刻想起在自己最需要时,他送来的那一瓶醋,浓香的醇酸至今还留在她的唇齿之间。他的淳朴和善良,亲切温和的话语在一瞬间就击败了她滋生在心中邪恶的魔鬼,唤醒了原始的良知。她在心里暗暗吃惊自己这之前的疯狂举动,她快速地把药瓶放回兜儿里,走到张进峰跟前说,这桶里的水碱太多了,张师傅,我帮你打水吧。
张进峰一笑起来几乎就看不到眼睛了,他爽朗地笑着,连声说不用,却把手里的暖瓶递到她手里。他站在这里使她感到温暖,魁梧的身体挺拔地立在那里,为她遮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肖晨心中有一种感动,她真想扑进他的怀里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车间里干坏事,刚才还想在水桶里下毒,想毒死这里所有的人,现在她知道错了。但她没有那样做。她站在张进峰和水桶之间说:张师傅,你是这个车间里最好的人,我喜欢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以后我就管你叫叔。
肖晨的态度非常诚恳,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张进峰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是开玩笑的话,你真叫我叔,怪不好意思还是叫我师傅吧。说啥忘得了忘不了的,只要你好好的我比什么高兴。
我说啥你不知道吧,我不告诉你。来我帮你打水。肖晨弯下腰打水时,张师傅仰起头看看天说:这两天天气真好,明天休息了,打算到哪去玩儿?
她低头看着水龙头的水流进暖瓶里说,哪儿也不去,在家里干活。
你们城里人的家里能有些啥活儿呀?年纪轻轻的要抓紧时间玩儿才对。
城里就没活儿啦?我一到休息天就得洗一大堆衣服,要不然就是拆洗被褥和床单,比上班还紧张还累。肖晨把打满水的暖壶递过去。
你身体不太好,注意劳逸结合,别累坏了自己。年轻人出去玩才算是休息。张师傅看着远处,像是又看见了自己年轻时快乐的军营生活。对她说,我像你这么大,在部队里一到星期天就想办法请假去逛街。我那时候是副排长,连长对我可好了,总是找点事让我去办。不过,为了逛街我也挨过好几次批评呢。我最爱照相啦,经常去照相馆照张像。我会计划时间,衣服都放在晚上洗,休息了就想办法约上战友一起出去玩儿。
你真能臭美,还爱照张像。肖晨笑着说张师傅,她能想象得出来当年年轻的小军官,高大魁梧,英俊潇洒的行走在大街上是何等的引人注目。
那当然啦,年轻人哪个不爱美?学学我,有时间就出去玩儿吧。张进峰很得意自己没有虚度年华。
谢谢你,叔,我一定向你学习,休息天想办法出去玩儿。我回班组干活去了,你记着;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永远!此时肖晨心里像天边的彩虹一样鲜艳明朗。她又一次在几乎绝望的时刻感受到了来自这位老兵、老党员、老师傅身上散发的融融暖意和体贴。这温暖的感觉让她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中,仇恨的火焰在温暖中解体。
父亲已经住院一个多月了,大夫说最好的还是住在医院里,便于他的治疗。为了让父亲安心地住在医院,肖晨下班以后经常去看望他。这个星期是夜班,她白天有时也去陪陪父亲。这天,父亲病房里的人都出去了,父亲对她说:肖晨,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不多说你什么,只希望你将来能过得好,你跟爸爸说你现在有对象吗?
肖晨不想把自己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她摇摇头说:爸,我现在岁数还小,不想这么早搞对象。
父亲说:时间一晃就过去,女孩子不能太晚了,现在先搞个对象,到岁数就结婚,别耽误自己。
我知道,爸,你别为我操心,我会过得很好。肖晨真是不愿意家里人为自己操心,她只是一心在等黎军回来。
改革开放后,几十年的关门锁国政策开始松动,上层建筑领域是首先受重视的,电视开始走进普通人家,最早出现的是九英寸黑白小电视。而现在已经开始向大屏幕发展,18寸松下彩电简直像天外来客一样稀罕,难以求到,但是温保国却求到了,并且把这台“18吋松下”牌大电视送到了肖晨的家。这就像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让肖晨的母亲和弟弟兴奋的围着电视直转圈。
我看,保国这小伙就是不错,咱家的多少事都是他来帮助解决的,你也不小了,就跟他定下来吧,将来咱们家招个上门女婿,我和你爸也有个依靠了。母亲边摆弄着电视机边对肖晨说:咱家有房子,他家兄弟多房子紧,他到这边来两边都合适。
妈,你想得太远了,我们厂规定男的要到二十八岁才能结婚,他才二十五岁,离结婚还早呢,这几年中的变化谁也说不准。
说的准说不准你也到岁数了,我不管有什么变化,我就知道我和你爸的岁数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不好,你不能让我们没有指望。
肖晨不说话了,她心里很清楚,家里目前的状况;妹妹在部队这是没指望的,弟弟现在还小,即便是大了,也要上大学离开家,也是没指望的。父亲目前完全靠药物维持,母亲的心脏病说犯就犯。自己的身体也不好,一个人担不起家庭的重担。这个家实在需要有人来帮助挑大梁。可是,她爱黎军,她说过永远爱他,他说让她等着他,她一定要等他。可是,她感觉一条无形的枷锁,在自己的身上缠绕着,越勒越紧,她想挣脱,却越来越没有力量。
车间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温保国和肖晨在“搞对象,”肖晨只能对大家的问话报以一笑。有人都说温保国配不上肖晨,也有人说温保国人很忠厚,做事稳妥,要人品有人品,肖晨算是找对人了。实际上就是在说他的历史要比肖晨清白。温保国自己也在做着努力,肖晨不能说温保国不好,他付出了很多精力和财力,几乎每个星期都是在肖晨家里度过的,她的父母已经完全认同了温保国在他家的地位,有些事情甚至不跟她说,直接找温保国商量,温保国与肖晨的关系越来越公开化了,连肖晨楼上楼下的邻居都知道,温保国是她的对象。而温保国也确实不负众望,在肖晨对他爱搭不理的态度中依然保持着信心和执著。
一九七九年除夕之夜,蕴藏许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温保国在春节前像前一年一样,给肖晨家买了许多年货,把肖晨的父亲从医院接回家。并且利用自己休息时间帮她家做了不少过年时的食物,他与肖晨的母亲私下商量好,除夕之夜要带肖晨到他家里见他的父母。肖晨的母亲是满应满许,还打了保票。
大年三十这天,天气有点阴,太阳经过云的过滤,像没有烙熟的发面饼那样灰白。中午,肖晨回到家,看到家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高兴地来到父亲的房间里,同父亲又聊起了当年父亲在国民党部队打日本鬼子的事。每年到这天父亲都会沉痛地提起一九四一年刚入秋的一次战斗;他们部队被比他们多出数倍的日本人围歼。战斗失败,很多人成为战俘,被押送到山里的采石场。天气越来越冷,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他们准备集体逃跑。在他们第一次的逃跑计划被日本人发现后,一个曾经是他们那个连的一个排长为了保护大家,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揽过去。凶残歹毒的日本人让父亲和他的那些战友们列队,眼看着他们如何用石头活活地将那位排长砸死。那个充满了仇恨、血腥的年三十,是肖晨从小就听过父亲讲过不知多少遍的故事。那时她还不明白父亲所说的日本人用石头,从那个排长的脚开始往上砸所包含的意思。随着年龄的长大,她才知道那是多么残酷的、没有人性的、残杀人的手段。父亲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军人,尽管都是平叛西藏和与日本人作战,但那也被算是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他从来不敢对外人提起那些打仗的事。只是每当春节快到时,他都会在家里念叨一遍1942年年三十逃跑的经历。现在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不好,他更爱絮叨当年那些死去的战友。每当说起那段往事,父亲都会老泪纵横地告诉肖晨,那年为了尽量能多跑出来几个人,那些身体不好的和岁数大的人怕自己成为他们的累赘都不敢参加逃跑行动,还为他们攒路上吃的干粮。那些放弃逃跑的人,作了他们的垫脚石、铺路砖!最后留在里面的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父亲每年在讲述中,都会使他的情绪会有些失控。就为这,老人从来不看那台18英寸的日本彩电。
肖晨不知父亲还能过几个春节,她真心地愿意陪伴父亲每年一次的为他那些死去的战友的亡灵祭奠。
看到父亲总算平静了,知道他要休息,肖晨拿起自己的外衣准备出门时被母亲叫住,你要出去?嗯,找江兰去,去她家呆一会儿就回来。你现在哪也别去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换身新衣服,保国前两天送你的那件呢子大衣今天穿上吧,今晚和他一起去他家看看他的父母,他还有个奶奶岁数挺大了,一直念叨你。母亲认真地说着走向衣柜,从里面抱出一只大纸盒子打开。你看,这呢子质量多好。
我不去,我到他们家干什么?肖晨不知道温保国什么时候给她送来一件大衣,更没想到母亲没有和她商量,就自作主张地收下,还让自己穿上到他家里去过年三十。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和温保国的关系是板上钉钉了吗。
母亲很温和,肖晨,你坐下,今天妈妈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妈,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跟我谈什么,是不是你觉得咱家欠他温保国的人情,就想用我来还,不行,我不同意。他送的衣服千万别动,过节后我要退给他。你跟妈好好说说,为什么不同意,他脾气好,人又本分、老实,家里条件也不错。你们又是一起进厂的,在一起这么多年,应该是互相知根知底的。你看他要个头有个头,论长相也是白白净净,五官端正的,哪一点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因为在一起这么多年,我都对他没有一点感情,所以我才不同意嘛。肖晨拿过那纸盒子重新放好。哪有两个人一开始就有感情的?感情是两个人在一起慢慢培养出来的。母亲脸上已经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我们在一个车间都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培养出一点感情来,以后也不可能有感情。妈,我说你就别操我的心了。肖晨的眼光看向别处,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决心。你今年都二十五岁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我能不操心吗?你看咱家的情况,什么事情都要指望你。你找不好对象,将来咱家可怎么办呢?你看人家保国,你两次有病,你妹妹那次腿摔坏了,都赶上他来帮忙,如果没有他,你想过后果吗?可是人家从来没有向咱们家提出过任何条件吧。你看,咱家遇到难事、大事都靠人家保国帮忙。这样的对象你都不要,你还想要什么样的?母亲压住心中的火气,尽量保持着温和的态度,但不满已写在了黑沉沉的脸上。
妈,我知道咱家欠他的,咱们可以给他点钱,多给点。
你怎么这么糊涂?这是钱的事吗?人家保国这一年多的心血给点钱就算了?要不是你的原因,人家凭什么这么跑前跑后,出钱又出力。地震那年夏天那么热,他一趟一趟给咱家送冰块,上个月那几天多冷,他一趟一趟去医院给你爸送鸡汤,送排骨,那不是都是因为你吗?
是他自己愿意的,我没有让他那么去做,再说了,我刚才答应今晚要和我爸一起纪念他过去的老战友。父亲今年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她认为这是最好的拒绝去温保国家的理由。
母亲不屑地说,战友?还战友呢,那些国民党反动派队伍里的人算什么战友哇?死就死了,有什么可纪念的!你爸还是不吸取教训,我可告诉你,那些话传出去把你们都当成反革命抓起来。要不然毛主席说,过个七、八年就要搞一次特殊时期,就是对你爸这种人说的。
妈,都打倒“四人帮“了,你怎么还这么说话!你不能这么说我爸和他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保证了国家的统一和完整。他们打日本人也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就应该纪念!母亲不等她说完,把手里的衣服扔在了床上说,我不管那些事,我就问你保国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肖晨把横在床上的纸盒子摆好说,我爸现在病的这么厉害,咱们应该让他心里舒坦。再说我又不是没有暗示过温保国,我一直都对他爱搭不理的,已经表明对他的态度了,他非愿意那样去做,我也没办法。反正今天我是不会去他家过除夕夜的。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保国对你,对咱家有这么大的帮助,这么大的贡献,你都一点不感谢人家吗?
我当然感谢他啦,可是这跟和他搞对象是两码事,我真的很感谢他对咱家所作的一切,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来换咱家欠他的情。可是实在没有我为他可做的事,即便这样,也不能让我和他搞对象呀。
行,你不愿意和感情扯在一起,就不扯在一起,那你今天晚上去他家,就算是代表我们一家人对他表示一下感谢,这总可以吧?
妈,今天晚上不行,初四可以去。今天晚上为什么不行?一年到头了,你到他家谢谢人家也是一种礼貌吧。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妈,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大年三十,是全家团圆的日子,我去他们家算是怎么回事呢?我不管那么多,我已经答应保国了,他一会儿来接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母亲有些气急败坏。肖晨看着母亲的脸感到很陌生,如果说,以前母亲对她说温保国的事,她只认为是母亲出于良心想要回报他,而现在却是有点又一次被卖掉的感觉。她对母亲说,妈,今天说什么我也不会去的,以后永远都不会到他家去的!
母亲突然扑上来,狠狠地给了肖晨一记耳光,声音像拉响的警报一样,突然而又尖利的嚷道:滚!你给我滚!就当我没生过你。肖晨冲进自己的房间,迅速穿好衣服,拿上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冬季的风像刀子似的刮的脸上生疼,天并不晚是风雪把天刮成昏暗。凛冽的北风正在呼啸着带来一场大雪,这场雪是突然降临的来得很猛,雪烟横飞。走在路上,疾速而强力的寒风吹打在脸上又麻又疼,马路边和地面上已经有了一层白雪,街道和楼房都笼罩在一片昏暗迷茫的雪色中。站在马路旁,回头望着身后的楼房,风雪中每扇窗口都映照出温暖的灯光。而自己家里的那几扇窗户的灯光格外明亮,明亮的反而失去了温暖,马上就是团圆之时自己却被赶出了家门。她突然想起四个字:丧家之犬。她无奈地冷笑了一下,笑自己像一条丧家犬在这每年一度的除夕之夜,在这全家团圆的时候独自在大街上流浪。阴霾的天空中飘下来的雪更大更密,刺骨的寒风轻易地穿透呢子外罩和薄薄的小棉袄。她把自己细长的脖子用毛线围巾重新围好,双手插进兜里。她的心情坏极了。现在自己走动中的城市像是都盖上了厚厚的棉絮,只是这些棉絮下面没有温暖,只有冻得坚硬的楼房和街道,还有冰冷的心。
除夕的北京城,万巷皆空,就连平时最热闹的商业街——王府井大街也是一片寂然。马路上车辆稀少,街面上偶见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也在快马加鞭地往家赶。肖晨在考虑着该去哪里度过这个除夕之夜。回家就意味着屈服,决不能回去。回到宿舍去?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躺在床上睡觉,连一口开水都没有。现在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有钱也没有地方买东西。站在冰天雪地中,饥饿像西北风一样开始在她的体内呼号。想来想去,在这个年关口上,能去吃饭、过夜的地方只有一处了,那就是去江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