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贵人是在三日后的黄昏醒了过来,据说睁开眼睛的时候十分平静,听到心腹崔嬷嬷告诉她小阿哥已殇的消息时很平静,听到道光处置彤贵人的旨意也很平静——太过于平静,唬的崔嬷嬷急急忙忙的传太医,又遣人去养心殿回道光。那个小宫女来去匆匆,带回来的消息是:“养心殿的公公说,皇上在储秀宫。”
病床上刚清醒不久的全贵人听得这一句,忽然开口,淡淡的说了一句,“那就不要去打扰了。”
崔嬷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知道她主子素来的脾气,只能心疼的望着病榻上的全贵人。才几天的功夫,全贵人已经消瘦了好几圈,原本俏丽的瓜子脸变得尖尖的,双目无神,整个人憔悴的仿佛秋天的树叶,被风轻轻一吹便会消失不见。
全贵人无神的双目碰上她的目光,一怔,慢慢的露出一个笑容来,“不必担心,我很好。”
怎么可能会好呢?孩子意外殇逝,身为丈夫的皇上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这几日来,甚至没有踏入承乾宫过。砚台的事更是处理的不明不白,那样一方尚好的端砚,又是那样精巧的心思,怎么看怎么觉得和当日祈福大典将台阶偷梁换柱的法子是一路的。没错,她怀疑幕后的人是皇后,静贵人不过是替她做事罢了。崔嬷嬷恨恨的想,这样浅显的道理她不信皇上看不出来,可是这个时候,在她的主子最需要关怀的时候,他竟然在陪皇后!
病榻上的全贵人忽然轻咳起来,打断崔嬷嬷的心思。她赶紧走上前两步,一面问着全贵人一面给她倒些热茶。拿起青花瓷壶时她才发现,茶壶竟然是空的。
“这是怎么回事!”崔嬷嬷低声吼着在殿里的小宫女,往常这个时候,小宫女早就吓得魂不附体,没想到今日她竟然拎起茶壶,嘟嘟囔囔的往外走,“谁知道主子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就算备着热茶,这会儿子也早凉了。”
崔嬷嬷气的手发抖,待要训斥她几句,又怕扰了主子的清静。自小阿哥殇逝后,皇上再也没有来过承乾宫,原本伺候的宫女顷刻间像是全都变了性子一样,连洒扫的小宫女都敢排揎她几句。全贵人进宫后一直是崔嬷嬷近身服侍着,在承乾宫里算是大半个主子,何尝受过这样的气?
可是如今也少不得忍着,后宫跟红顶白、拜高踩低是常态,除了忍着,她一个奴才,没有别的办法。
“主子慢点喝,当心烫”,磨蹭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小宫女才拎进来一壶热茶。全贵人咳得厉害,崔嬷嬷顾不得和宫女理论,急急忙忙的倒了茶送到全贵人的唇边。
面色苍白的全贵人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便摇了摇头,不肯再喝。离得这样近,甚至能感觉的到她身上掩饰不住的衰败气息,那是生命在渐渐流逝的前兆。
“主子要保重身子”,崔嬷嬷低声劝着她。全贵人不语,过了半响,像是终于积攒了说话的力气一样,慢慢的说了一句,“孩子没有了,保重有什么用?”
“主子还年轻,孩子……会有的。”崔嬷嬷不敢劝,又不得不劝。
全贵人疲惫的摇摇头,“不会再有了。”
“主子千万别这么说,主子还年轻,皇上、皇上他,这几日政事忙,过几日一定会来看望主子的。”
又是一阵沉默。
崔嬷嬷不敢再劝,尴尬的沉默下,她只好借口要去盯着煎药,吩咐了另外一位从宫外带进来的宫女香宜看顾全贵人。
冒着热气的药刚刚倒入药碗,她就又听到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她的主子双目紧闭,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那是发热的症状,可是一个时辰前派人去请的太医并未到来。崔嬷嬷又怒又气又心疼,当下吩咐香宜去将此事回给道光,不管皇上到底还在不在意全贵人,总是要试一试的。
道光正陪着沅宛写《千字文》,大约是刚刚失了孩子的缘故,道光近几日频频出入储秀宫,每一次来都要问长问短。内容无非是“你今日觉得怎样”、“孩子有没有调皮”、“刘太医说要都休息,静养”之类的话,并且少有的和沅宛讨论了孩子的性别问题。道光问沅宛想要小阿哥还是小格格,沅宛迟疑了一下,“臣妾想要个小格格。”
“可是朕想要个小阿哥”,道光握着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沅宛不自觉的抬头,道光的目光很是专注,仿佛写下的不是字,而是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八个大大的字占据了整整一面宣纸,因为沅宛说将来想亲自交孩子识字。她定定的望着它们,道光的字和绵忻的字乍一看有几分相似,但细看之下会发现,哥哥的字沉稳有力,弟弟的字飘逸不拘。字如其人,这句话在道光和绵忻这里都很合适。
道光搁了笔,顺势来问她的鬓边,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这次要个小阿哥,下次再要格格。”
沅宛“扑哧”笑出声来,“既然皇上也想要小格格,那么谁先谁后,臣妾以为没有什么大碍的。”
她本是要招他玩笑几句,却不想道光忽然蹙了眉头,半响,竟然没有说话。
这个反应不在她的预想之内,但细细想来,她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若认真论起来,也不过是她驳了他的话而已。但现在显然不是认真的时刻,沅宛正思忖着要不要寻些别的话来将话题引开,就听彩燕在殿外恭敬的道:“皇上,皇后娘娘,承乾宫派人来求见皇上。”
这几日来,道光并没有去过承乾宫,这件事沅宛自然是很清楚的。而据刘子谦说,全贵人一时半会儿也是死不了的。想来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她瞧了瞧道光的脸色,问道,“什么事?”
殿外静了一阵子,彩燕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回皇上、皇后娘娘,承乾宫的香宜说,全贵人已经醒过来了,但精神不大好,一个时辰前承乾宫派人去请太医,但太医迟迟未到。”
这很正常。全贵人失了孩子又不得道光关心,太医院的人推诿着不愿意去瞧病是正常的。不过瞧着这光景,这几日承乾宫大约也受了不少零碎的折磨。沅宛正要说话,就听道光淡淡道:“今儿个皇额娘身体不适,朕叫太医院的太医全去了寿康宫。叫承乾宫的人去那里请。”
彩燕应了个“是”,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道光淡淡的问道,“还有什么事?”
“回皇上,香宜说全贵人的情况不大好……”言下之意很明显,想请皇上去承乾宫瞧瞧。
谁知道光却忽然发了怒,“情况不好就去请太医,朕又不是太医,不会治病!”
彩燕吓了一跳,沅宛也吓了一跳。她坐的离他这样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怒气。不是在做戏,不是推诿。是真真切切的不耐烦,真真切切的生气。
这样的反应更是彩燕和沅宛没有料到的,彩燕将求救的眼神投向沅宛,沅宛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叫香宜即刻着人去寿康宫传太医,以往全贵人的脉是哪位太医看顾的,还叫他去看。另外告诉太医院,好好照料全贵人,她身子一向不好,仔细着调补。”
虽然从德嫔失子一事开始,她和全贵人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上,除非某个人先死去,否则这种关系永远不会结束。但在道光面前,该做的戏还是要做足。
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轻微的颤了颤,沅宛抬起头,道光沉着脸,淡淡道,“就照你们主子说的办。”
彩燕退了出去,道光重新拿起笔,沉默的继续写。方写了“日月盈昃” 四个大字,就听殿外隐隐约约传来哭喊声。大约是承乾宫的香宜不甘心,想要再次求见道光吧。沅宛见道光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她也不说话。
道光一笔一笔的写着,下笔极用力,落笔却绵软。显然是心不在焉,沅宛等他又写了几个字,才道:“皇上,不如臣妾陪您去瞧一瞧全贵人?”
写字的手一顿,在宣纸上晕出一个大大的黑点。道光抓起它随手一团,像个小孩子一样,将那张纸顺手撂到了身后。
重新拿了一张纸之后,又重新开始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沉默着一口气写了三十二个字,一直写到“律吕调阳”才罢手。
“今儿个累了,改天再去瞧她吧”,道光丢了笔,用的仍旧是淡极了的口气。仿佛全贵人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沅宛只能点头称是。
就寝前,承乾宫的人又来了一次,说是太医已经瞧过了,全贵人有些发热,但并无性命之忧,请皇上放心云云。
沅宛嘱咐了几句,便来陪道光。后者一直沉默着,漫不经心的用手指卷着她的长发。过了好一会儿,道光才开口:“朕想晋一晋全贵人的位分。”
沅宛一怔,旋即就明白过来。孩子殇逝,做额娘的悲痛,皇上为了安抚而晋位分,这也是有先例的。于是她笑道:“臣妾没有什么意见,皇上说好就好。”想了想,又小心的补充道:“那,小阿哥可要追封?”
爱妻失子需要安抚,那么追封那个小生命,给他以厚葬,也不是什么大事。越是风光的葬礼,越是能叫全贵人更加难过——她会时不时的想,若是孩子还活着,一定比死去更风光。
“这件事再议吧”,道光面露倦色,摆明了是不想再谈这件事。
黑夜来临,身边的人呼吸绵长,昭示着他已经睡熟。沅宛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快要陷入模糊的时候,她听到枕边人说,“朕没有做错。”
沅宛睁开眼睛,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洒下一室清辉。
作者有话要说:个人觉得《千字文》很有意思。。。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