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永远是最有戏剧场面的地方,一边有簇拥归来欣喜若狂的人们,一边有送别眼泪汪汪的人群,悲喜交集场面隆重,当然还有忙忙碌碌,提着行李只为奔往目的地像工蜂一样的我们。
我四处张望着,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找扬霓,大家说好在机场碰头的。
“樊姐,那不是扬主任吗?”乔眼睛尖,一下子就找到了,我拉着行李走过去。
“扬霓。”我站在她后面出其不意地叫她,她旁边的人转过身来,他就那么逆光静静伫立在我面前,一个完全预计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像一道清泉划开了这喧嚣稠滞的空间。
“柏台。”小乔语气恭敬。
“小乔,你说这次艺术节会来哪些明星啊?”扬霓问她。
“据说有刘楠,还有白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怔怔地眨着双眸,这张暌隔已久的面容,眼神柔和。
“樊玲。”他声音低沉醇润,“凡事不一定能抵达胜利的彼岸,尽力而为,也是一种理想。”
我眼睛里突然就泛起了水光,比起理性地让你去直面破碎的现实,更能安慰浮世中忧郁灵魂的,是有人能够理解你的痛郁和无奈。原来能够认识柏铭涛,确实是我三生有幸。
飞机,优美地划出一道弧线,穿过云层,将F市抛在后面,向着另一个城市飞去。
抵达S市,步下舷梯,满天星光,我站在如此美丽的广袤苍穹下,心情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柏铭涛走过我的身边,青衣翩翩,气质朗朗,“有时间去下南山,从那里观景,会看到完全不一样的S市。”
我嘴角挂上了一丝促狭调皮的笑意,“你信不信每一盏灯光后有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有他们的故事?爱、恨、生、老、病、死,你信不信当我们站在这儿看的时候,那些灯光下,就有无数故事正在发生,正在进行,或正在结束。你信吗?”
扬霓和小乔手抖了抖,齐声朗诵,“我喜欢走这边,桥边边啊,水边边啊,我是一个紫色的菱角。”呃,电视剧经典台词人人会背。
“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普及教育了。”柏铭涛用愉悦悠闲的语气说完,我们大笑出声。
S市是一座新移民城市,商业和文化俱荣,各个地方的人在这里都可以见到,它受欧美文化的影响比较深,从建筑就中看出,异国情调的建筑到处都是。
这座城市糅合了本地文化和外来文化,具有开放而又自成一体的独特风格,古老又现代,传统又时尚,自成一派。
我坐在大巴上,欣赏着这个城市周围的一切,这几天除了电视艺术节的开幕式我参加了外,其余时间我都忙着去拜访各个广告公司,柏铭涛则另有公干,小乔和扬霓忙着看艺术节的影视表演和收集各类资料,四个人行程各异,难得碰在一起。
回到酒店,我刚拿着衣物进沐浴房,内线电话嘟嘟响起。
我接起电话,“喂?”
“我是柏铭涛。”醇和悦耳的嗓音。
“柏台。”我下意识地看看挂钟,难得他这么早就回酒店了,“有什么事吗?”
“我今天没什么事了,想问问你有什么行程安排?”
“我今天答应了奥博广告公司的沈总去参加他公司的周年庆祝晚宴。”
“哦。”电话那端安静了一下,“那祝你玩得开心。”
都要放下电话了,我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商业酒会你有没有兴趣去参加下呢,反正也就是露个面,可以先溜的。”
“几点?”几秒钟后柏铭涛的声音传来。
“八点。”
“好,七点半我在大厅等你。”
七点半,我从楼上走下大厅,带来的衣物中没什么选择,只有一件幽蓝色的中式晚装,小腿处微微开叉,行走间,有一种一瞥惊鸿的味道。
顺楼梯而下,眼睛倏地一亮,柏铭涛身着银灰色的休闲西装,蓝色袖扣,他站在大厅中,自有一派天成的尊贵,令人情不自禁地瞩目。
他伸出手不经意地看了看时间,沉静的神情在银灰色的衬托下内敛而又高贵。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句话,有几个男人能把自己酿成这样淡而又淡的名贵。
“嗨。”我的笑容如冬日融雪,“一个普通的屈膝礼可以吗?”
他将手托住我的手肘,然后微微一挑眉,“你胆敢用这么草率的行礼方式来敷衍我?”
我们执手而笑。
奥博广告公司的周年庆,出乎意料的名流云集,酒会的场面比我想像的豪华。
柏铭涛看到我的表情,眼睛闪过几分了然,“奥博广告的沈林他姐夫颇有背景,大家都会给点面子。”
再一次的出乎意料,柏铭涛竟像是很了解内幕?脑海里尚来不及转弯,我们已经走到了迎宾口,沈林领着一帮干将正在迎客。
“沈总,你好。”我迎上去。
沈林正伸出手和我礼貌地相握,极短的时间,他的视线落在我的旁边,眼睛里像是突然冒出火星。
“柏处长。”他一个箭步跃到柏铭涛的面前。
我猛地收住了正要出口的话语。
柏铭涛的身影被耀眼的光线勾勒出一道银色的边,将他的疏离淡远衬托得淋漓尽致,他眉宇之间的端凝沉稳之气,竟如那深潭静水。
他抬手制止了沈林激动的话语,“我不做处长有段时日了,今天我是陪客,大家都随意。”
沈林那表情是相当的精彩,既不能违逆又很不甘心,“那、那等会儿怎么也得我敬您一杯,这一杯您不能推了。”他盛情殷殷。
“今天是奥博的周年庆,这杯贺酒我当然得喝。”语气极度礼貌。
这一刻,我见识了柏铭涛高贵气度下的淡漠与傲岸。
笑容从我的嘴边悄悄淡去,我竟然会忘记了他那特殊的身份。
沈林很知趣地住了口,他回过头来,握住我的手,“樊小姐,我真是很荣幸你今天来参加我们奥博的周年庆。”
他老半天不肯放下来,那热诚已是溢于言表。
我全身的寒毛都在立正,“沈总,祝奥博广告越来越来兴盛,在新的起点上走得更高更远!您后面还有客人呢,您忙,我们先进去了。”
我很顺溜地说完,手抽出,闪在了一旁,后面的人迎上前来和他打招呼,我得以脱身。
我和柏铭涛走入大厅,大厅内挤满了身穿华服的名媛贵妇和打扮庄重的绅士,每个人都兴致高昂。
我下意识地看了柏铭涛一眼。
“中途溜走还是有机会的,对方会当作看不见。”柏铭涛悠悠地说。
“真好,这个安慰对我非常有用。”我拿起手中的红酒,深抿了一口。
柏铭涛极力忍住唇边浮出的笑意。
酒会非常隆重。沈林致辞完后,我看到他往柏铭涛的方向行来,我不落痕迹地连退几步,身后正好是蓝猫工作室的魏总,我迅速集中精神和他聊起来,我发现我们共同的话题还蛮多的。
“丁总,幸会幸会,想不到沈总居然能把你请来,你最近在地产界可是出尽了锋头!”
“莫翁过奖了,我只不过是运气,还望前辈们多提携。”
世界突然静止了,所有的喧嚣邈若山河,只有一个声音,我感觉到心脏跳动得几乎要碎裂。
我缓缓地回头,请求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方正的脸坚毅的眉,那极熟悉极深刻的身影,穿透记忆的黑幕闯到眼前。
我眼前一黑,人已立不住,手中的红酒倾落。
一只手扶住了我,柏铭涛浅浅地抬抬臂一带,“抱歉,失陪一下,樊小姐答应我在演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和我跳支舞。”
“请便请便。”
我脑海中嗡鸣一片,一首曲子由远及近。
樊玲,用脚尖点在地上,想像你是一只轻盈的蝴蝶,你的裙摆是你的翅膀,哈哈,对对,就是这样,我就说我这品学兼优,什么都一把抓的小猪妹怎么可能学不会跳舞,左,右,左,对的,旋腰,轻盈归步,翔舞流尘,衣袂翩然如柳枝轻折,倒入我的怀中,闭上眼睛,樊玲,感觉到风、云都在你眉宇之间了吗?
我轻轻睁开双眼,一张沉毅的面容深深俯瞰,眼睛璨如星辰。
仿佛一脚踏空,心从高处带着寒冽的风声坠落。我像沙漠中仅剩最后一点气力的旅人,勉强让自己站立。
我的视线穿过这重重的屏障看到那个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他迈出大门的挺直背影,利落决绝。
我穿过了拥挤的大厅,掠过长廊,跟随着他的背影,听见自己急促呼吸,伴随着空洞的脚步声,轻飘得似要离开地心。
他拖着行李面对着奔跑而来的我张开双臂,“收拾好东西了吗?是坐车还是坐船?这一走得过个三年五载才能回来了。”
“啊?”
“要三年五载才能有娃儿吧,那时候父母不肯也肯了。”他抱着我哈哈大笑,“反正要是提亲不成,我拐你私奔定了。”
往事悠悠,历历如昨。
走廊的尽头是扇门,门洞开,黑暗呼啸而来。死寂的长街。
我慢慢地蹲了下来,眼泪无声地往下落,一声呜咽都没有,一张纸巾递了过来,眼泪打湿了纸巾,一张接一张。
“这世上人们以为贫富是最大的距离,于是便渴望消除贫穷,人们以为贵贱会是最大的阻碍,所以便不甘于低贱。”我喃喃低语。
“其实最大的距离,是你所爱的人避你如蛇蝎,他与你形同陌路,相闻相望却漠不相识。”
曾经的等待,现今的煎熬,无论是痛失所爱呕心沥血,还是风头盛景攀于顶端,皆为苦苦挣扎……
不能放手。
之前那么天真地害怕着,害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不见了。
那么天真地以为,他的伤痛不会亚于自己。
原来,坚持的……真的只有我而已……
“我应该感激他的,感情里最忌讳的是以为别人还对自己留有旧情,平白的牵念。他不让我保有丝毫的幻想,了断得干干净净,免去无端的折磨,这样很好,很好。”
我笑,苍白恣意的笑容。
“樊玲,”柏铭涛语气里惯常的沉静淡定消失了,极轻极轻的声音,“曾经相遇,总胜过从未碰头。”
轻轻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却清楚得如同烟蒂轻轻烫在指上,灼痛入心。
“你痛过吗?你知道什么叫做无可奈何吗?什么是放弃?什么是求不得?你统统都不知道,你只不过是个局外人!”
任何场合皆变换自若,任何时候都尺度如恒,完美得像一座水晶城!
始终,把一切都计算到最好,静如深潭;始终不强求任何事情,不动如山;始终不抱怨任何境况,难以触及;始终在危险来临之前就先消弭,无懈可击。
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痛?这样的他凭什么做出一副同情至深的模样来?
无法控制的痛将一切扭曲成光怪陆离的虚像,我已不能自己,我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伤兽,只剩下野兽的攻击性和嗜血的渴望。
柏铭涛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静止的,就像是在某个已经完全静止的空间。
“我痛过,我也放弃过,我无可奈何过,我也有求不得。”他的半边脸淹没在黑暗中,那原本清朗沉毅的温润面容衬着厚重的阴影,“人生中最难拒绝的就是至亲的要求。”
他的声音温泽如昔,却透出隐隐悲凉。
“然而生命是一个神秘的过程,任何过程都代表着人生历程的起点和终点,只是你站在终点的时候,永远想不到这也是起点而已。”他的声音苦涩而柔和。
本已冰冷的眼眶,被一股没来由的热浪冲入,牵连着整个心都疼痛不已,我咬着唇,我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那只宽厚温暖的手又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努力地抬起头来,竭力拭干被泪水迷蒙的眼睛,我看着他,“柏铭涛……”我开口,“对不起……”
柏铭涛静静看着我,他的眼睛像一面海洋,映照着温暖的光。“那不要哭了好不好,或者给我点时间回去拿纸巾来,你再继续好不好?”
我忍不住轻轻抿了抿嘴角,我想要微笑,但是几乎同时,眼泪也落了下来。
柏铭涛轻叹了一声,将手伸过来,“这个袖子你就将就用一下吧。”
他苦恼的语气,令我终于笑了出来。
下一瞬间,他深邃的眼睛里染上了一抹微笑,那抹笑容胜过眼中的一切,也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类似欣慰的温暖和放心……
“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应该很适合现在的你。”
大约一个小时后,柏铭涛带着我爬上了南山顶峰,一座古刹掩映在苍松之中,飞檐依山,门庭古朴。
柏铭涛绕过正门,顺着一条小径,来到了一个小门前,叩响庙门,一个僧人开门。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现在已经过了入寺参观时间,如果要寄宿,请往前门登记。”
“小师傅,我找惠明大师,我叫柏铭涛,请你前去说一声。”
僧人合掌作揖,“请施主稍候。”
不一会儿,僧人回来说:“两位施主请跟我来。”
僧人领着我们进入寺院,穿过正殿,进了一间禅房,一位身穿灰色僧袍的老者盘膝坐在禅榻上,他微闭着双眼说:“柏施主,进来可好?”
柏铭涛合掌躬身行礼,“承蒙大师挂念,一切都还安好,此次深夜冒昧前来,打扰了大师的清修,还请大师见谅才是。”
“佛门之地哪有”打扰“二字,心静自然,只是你来得如此匆匆,可是有何疑难之事难以开解?”
“大师,我此番是带我的朋友静心来了。”
老者睁开眼睛。
“大师,这位是我的朋友,樊玲。”
我上前躬身行礼,“大师好。”
老者目光落于我的脸上,缓缓开言:“樊施主,俗事心中,妄念甚多,‘静心’二字终在于心,你也算与我有缘,老衲赠你两句,眼前的因,未必是因,眼前的果,未必是果,因果得失端视于我们做人的洪量,阿弥陀佛。”
这几句话传于耳底,有一种莫可信之的感觉……
老者复闭上眼,“法明,带他们去清心阁。”
我们走出了禅房。
“开悟要这么容易的话,也就无所谓禅机了。”柏铭涛点我,不想我困于其中。
僧人打开清心阁,屋内清砖铺地,桌椅呈现出古旧的色泽,一股墨香在阁中回荡。
僧人合掌离开。
柏铭涛取过笔墨纸砚,“我以前常来这里写字。清净境,生欢喜心,你也试试。佛家讲禅定,道家说无心,我们俗人都做不到,不如试试土办法,忘我。”
他展开纸,抬头问询于我:“抄这篇地藏经?”
我点点头,这股墨香味闻着舒心,柏铭涛研好墨。
我好久没有用毛笔了,手生得很,一字一笔地写,笔尖用力太甚,墨浓难化,像一团一团的墨云,渐渐的,笔力越来越顺,我胸中郁郁,笔下勃发,龙飞凤舞,只在“发泄”二字,一气呵成,拂开一旁,再拿一张,信笔而挥,眼里脑海里全是这裎佛经——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一路写下来,笔间开始徜徉自得,墨里一片化机。
待我放下笔的时候,胸臆间一片清爽,我心怀感激。
这段时日以来,持续于心的郁结和频频波动的情绪,耗损我的心神,再加上今天的这一场剧烈震荡,一场大病本已是在所难免,但是此时不知不觉已经舒缓了大半。
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屋里清寂,就只剩我一人,我拉门欲出,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怎么都抑制不住,我弯下腰,顺着存放经文的格子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柏铭涛,我拉开写着他名字的格子,里面一层一层的纸张层叠,数量之多令人瞠目。
我随手拿下来一张,都是他所抄写的经文,浓淡相融的墨色,空静疏淡的字迹里浮现他的从容与灵慧。我费劲地从最底下抽,我就不信一个人一开始就能练到这等境界。纸张太薄,捏成了一团才扒拉出来。
天地盖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国家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
纸上文字简略的笔势缓慢沉重,似有千钧之力,勾勒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轮廓,触目惊心到我不忍再看,我揉进了包里。
走出清心阁,天空微微发白,黑夜已过,竟是清晨了。
问询僧人柏铭涛何在,他们向上一指,一条好似蜿蜒绸带似的石阶向上延伸,渐隐于缭绕的云雾中。
我向上而行,两边青山绿权,苍松古柏,他立在一个石台上,晨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沉默的剪影。
我走上石台,放眼远望,去海苍茫,远处寺中传出一声悠鸣般的佛音钟声。
在钟声里他低低的嗓音响起:“樊玲,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哭?”
山顶的风声拂动着我们的衣襟,千年的古刹静静地伫立在我们的身后,千年里发生过的故事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不过是钟声响于耳畔的一瞬,那一瞬间的恍惚可漫长得过千年的岁月?
记忆中的吴晓有一股无忧无虑的秀丽,她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而此时,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我发现记忆中的她如雪般溶掉了,她像一朵凋零的花,细小的花瓣在空中飞舞,暗暗的沉香泛起,无所归向。
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我感到自己的眼眶热辣。
“吴晓。”我拉住她的手,她全身冷得像是浸在冰海里,她的唇没有一丝血色。“我们走。”
我的手心覆着薄薄的一层汗,但是我仍稳稳地握着她的手,上车,发动,我快速将车驶离这个地方,虽然我直至现在,都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它很严重,吴晓能够安然离开是种极大的幸运。
“樊姐,能不能停一下车?”
吴晓的声音微弱,冷汗从她白皙的额头流淌下来,浸湿了她的长发,苍白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血红。
我的心猛地揪起,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而痉挛。
“他们伤害你了吗?你哪里受伤了?我们先去医院!”我眼前一阵阵发黑。
“没有,他们没有来得及。”她的尾音战栗着消失,那双眼睛就像是吸尽了光线,看上去近乎深黑。
我正视前方,深吸了一口气,“吴晓,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都过去了,你已经回来了,忘掉它,我们,旭升、小秦、总编室的大家都在等着你归队,我们重新开始!”
“樊姐。”
“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们先回去。”我下意识地不想再听她说什么了。
吴晓按住了我的手,“樊姐,我不能再回旭升公司了,我更不能再从事总编室的工作,因为我违背了职业操守。如果当时我不是被他吸引,我就不会轻忽了再次查证版权的过程,旭升公司也就不会遭遇到这些,樊姐。”吴晓的声音凄清,“你和丁总也就不会分开,我错得太大,樊姐,你曾经说过,自身的职业操守是安身立足的根本,我公私没有分开。”
风呼地涌来,我心中影影绰绰发觉了一个可怖的事实,我仿佛陷进了一个怪圈,无论我怎样走远,心境如何,我都会回到起点,重新面对着最初的一幕。
我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即使我飞得再高再远,都会有一根丝线牵系着我,令我朝着某个不可逆转的方向转下去。
“我犯错在先,大错在后,我爱上了李伦,我明知道他是一个诈骗犯,我明明知道他是害了您的罪魁祸首……我爱他,樊姐,对不起……对不起。”她嘴唇咬破了,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开来,“我必须要去找他,我不能跟你回去。”吴晓打开了车门。
我伏倒在方向盘上,胸口钝痛不止,“吴晓,即使我原谅了你也是不管用的,因为你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关,即使全世界都不怪你,但你自己依旧良心有愧的话,那么吴晓,这样的爱会逼死你。”
门被打开,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似无形的冰凌划开我的肌肤,锐利地疼,她在我的旁边,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却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沟从这里裂开。
我闭上了眼睛,良久后,我抬起头来,旁边那单薄的身影已然消失,前面的那条路长长漫漫,她的寒冷还留在我的手心。
世界竟是这样的扭曲,然而我们每一个人却不能否认扭曲下面的真实。
本报讯:一名与多起诈骗案有关的犯罪嫌疑人,诈骗数额高达千万的法国籍男子,日前在F市公安局自首。
这名法国籍的犯罪嫌疑人名叫李伦,他在福州、上海、北京、广州、南京等地作案后潜逃,警方多次追捕一直没有结果,12月10日下午4时,该名男了在F市公安局投案自首。
目前,李伦已被警方刑事拘留,案件还在进一步审查之中。
我抬起头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看不进这些字。
莫砾合拢了报纸,看着我,“李伦外号石狐,狐是指他的狡猾如狐善藏如狐,石说的是他心如铁石,他对那些因信任他却最终被他狠狠欺骗了的人们最常说的话是——这是一场不能退出的游戏,一把他是赢家的赌约。说这句话的人胸腔里没有心,只有一块石头。”莫砾用中指指节漫不经心地叩了一下报纸,“樊玲,你觉得他会坐多久的牢?”
坐多久?我在心里在默默地问着,低下头,嗓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这样的人应该把牢底坐穿!水珠从杯口滑落,在杯身划出了一线灿亮的轨迹,竟似泪痕。
一种悲凉的感觉像蛇一样游进心底,缠绕着。
我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眼睛里有一刹那的茫然,“就算他坐得再久……又能改变什么?法律判他坐多久他自然就坐多久。”
莫砾与我对视上,下一秒种他晶黑漆亮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戏弄的笑意,“不错,不错,有点开悟了,那一针刺得不冤枉。”他拿起手中的报纸大感宽慰地敲打我的手。
旧恨心头起,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莫砾倾斜着身子,他从来都不考虑外在形象的,可是偏偏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不俗和魅惑的微妙平衡,好像明朗清澈,一望见底,但是仔细一看,又觉得有些莫测。
“狐狸。”我脆声唾弃他。
莫砾微笑,眼睛好像特别黑特别亮,“换个词——银翼,我觉得比较帅。”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一脸的嬉皮。
我的手心实在发痒,索性举手点餐。
莫砾非常上道地摸钱包,“这个月的薪水,喏,都在这了,您是全都劫走呢,还是给小的我留碗稀饭钱?”他无比地善解人意。
我撑住脸皮,皱着眉抽出100块给他,“喏,免得我被动物协会投诉。”其余的尽数没收。
莫砾抖抖衣服,很有寒士风采。
走出餐厅,天蓝得晃人眼睛,莫砾的手搭在车门上,“樊玲。”
我返身看他,他沉吟着,光线落在他眉心上,有种莫名的隐忧。
“后天鞠惠会去B市参加一个宴会,我觉得你最好陪她去。”
我盯着他,他没有躲开我的目光,也没有再多解释一句,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随后我给鞠惠发出了一个短消息:“试通。”
不一会儿她回复过来,“通的,我很好,放心。”
我要放心那才怪了,我继续发:“后天你去B市参加的那场宴会事我去,当然你不带去我也会出现在那里的,你选!”
信息发出后,仿如石沉大海,鞠惠再没有信息发回来。
我在凌晨2点的时候睁开眼睛,我睡不着,茫茫地拥被而坐,听着窗外的风声,似是无尽的低泣哀鸣。
手机突然崩裂般响起来,我的心脏紧缩,霎那间呼吸困难,我伸手去拿手机,碰到它,我的手禁不住一缩,好像摸着一个冰冷而沉重的怪物。
我接起电话,没有说话,只觉得心脏一阵阵抽紧。
“喂喂,你是樊玲吗?喂喂……”对面的声音很陌生。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振华医院的,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吴晓的女人?”
我惊跳起来,“我认识。”
“那请你赶快到振华医院妇产科来一趟,吴晓出事了。”对方说守便挂了电话。
午夜寒气逼人,车窗的玻璃上凝了层厚厚的白雾,我紧紧地竖起领子,周围的建筑物早熄了灯,只有眼前的这座医院依旧灯光通明。
我找到了值班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对我说:“你先去交住院费吧,医院正在对她进行抢救,她怀孕期大出血,如果再晚送来半小时,连命都保不住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里静得可怕,我坐在凳子上,像一抹白纸剪出来的影子,神情恍惚,有种不真切的错乱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走到我的跟前说:“经过4小时的抢救,吴晓已经脱离了危险,胎儿也暂保住了,但是她的情况很不乐观,必须卧床休息,你最好让她的家人来一趟,她的精神压力好像很大。”
推开门,我走进了病房,病房里永远是纯粹到凄凉的苍白,在这个苍白紧窒的空间里,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了自己的残忍,这样单薄而脆弱的身影,仿召唤夏末的残莲,她用那么一点勇气,一点坚持,做到了她的极限。
我慢慢地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掌中的她几乎感觉不到温度,形销骨立……我的喉咙哽得生疼。
她的睫毛颤动,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唇色枯槁,整个人浅淡得像是下一刻就会消失。
“孩子,我的孩子。”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
“孩子没有事,他好好的,你放心,医生说他很好。”每个字都刮得我的喉咙生疼,酸涩从五脏六腑里一层层地逼上来。
她的手摸着腹部,她虚弱地一笑,眼睛里呈现出一种明净的光。她慢慢地垂下了眼帘,“对不起,樊姐。”她的声音凄楚得难以形容,“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求助的人了。”
刹那间,我心里只剩下了无限的怆然和悲痛。
“吴晓,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我的声音沙哑得模糊难辨。
她看着我,“好。”她的眼睛里是一种逼到绝境里的悲凉。
“我要做这个孩子的干妈,你答应了我的,不可以反悔。”
吴晓睁大眼睛看我,泪水慢慢涌出来。
我把纸巾裹在手指上,轻轻给她擦眼泪,“吴晓,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吴晓使劲地摇头,下唇上是紫色的牙印,“没有用的,丁哥和你……对不起。”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的抽泣声,似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吴晓,他有错,可是我和立伟……”我一次双一次地咽下哽在喉咙里的硬团,“分开,有我们自身的原因,他不是决定因素,不能把一切都算到他的头上。这个社会的考验太多,我们不能因为自己通不过考验就把一个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不要哭,吴晓,为了孩子你要坚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可以对孩子说,他的父亲是一个很爱他母亲的男人,虽然他做错了许多事,但是爱,是没有错的。”
吴晓用力地闭上眼睛,却完全没办法把泪水关在眼睑中,泪水流过她的脸颊,下巴,渐渐溶入白色被子里。
“虽然才两个月,但是我想我已经知道这个孩子的性别了,一定是个女孩,所以才有这么多水分来让妈妈来哭,两面三刀个水做的女人。啧啧,以后可不怕停水了。”我边擦她的眼泪边笑道,“吴晓,要是个女孩子的话,我们要给她准备很多漂亮的公主裙吧,嗯,也不能太漂亮了,那会有很多臭男孩来追的……”
吴晓的眼泪不知不觉地被我擦干了,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孩子般期待的神情。
“你别以为现在想这些还很远啊,很快的。我嫂子怀小孩子的时候,很快就感觉到了她在里面踢腿啊,捏小拳头啊,这里会一鼓一鼓的,就是她在翻身哦。对了,你要保持快乐的心情,要不然你在外面掉眼泪,她会在里面翻来翻去地着急,不停地叫着妈妈,那样会让她很累的。你现在是妈妈了,不可以动不动哭鼻子了,我可不要我的干女儿一生下来就是两个熊猫眼。”
吴晓的眼睛染上了一缕明亮的光,“樊姐,小孩子生下来是闭着眼睛的,哪里会有熊猫眼?”
我嗤之以鼻,“我家的小孩能和其他家的一样吗?不过,有一点还是一样的,就是她妈妈需要很多营养,我去给你买好吃的,你要努力吃哦,我的干女儿生下来没有个7斤6两,我可是要投诉的。”
吴晓的唇边漾起温柔的微笑。
我走出房门,拨通了小秦和小乔的电话,分别交代了她们一堆该做的事情。
收线后我打车到满庭惠(专门给孕妇做吃的餐厅)端了一砂锅的首乌炖鸡回医院,严格监督吴晓喝下了两碗,然后在她睡下之后,打电话回台里请假。
柏台近期出国了,现在我最需要说服的就是唐主任——唐向华。在我的威逼利诱口水轰炸下,他终于答应了在常务会议上对我的缺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在需要时帮我找个合理的理由遮掩过去。不过我也惨遭割地赔款,在他美其名曰拉近贫富差距的幌子下,一周的客我请。
“你这趁火打劫的土匪!”我咬牙切齿。
“嘿嘿,这叫抓住机会,创造机遇。不过樊玲,5天啊,我就算是拎着一世的清誉也最多只能帮你顶5天,大BOSS不在,小差错可是出不得,你别撞枪口上。”
“明白了,可是我不知道5天够不够呢,如果不够那你也只能看着办。”
我很霸王地说完,然后在唐向华猩猩般的吼叫声中愉快地收线。哼哼,讹我,我先让你担足5天的心再说!
当然轻重我还是知道的,虽然在电视台已经坐稳了江山,但是我仍然不会轻易让老板扣一分一毫的印象分的。
小秦很快便赶到了医院,拎着一大堆的孕妇用品,“樊姐,你说的我基本上都买了,你看还差些什么,小乔等会儿找好了特护就赶过来。”
“小秦,你先有个心理准备,这些东西是买给吴晓的。”
小秦眼睛一亮,“啊,她回来了,居然还结了婚,这妮子太不够朋友了!”
她的笑容从内心里灿烂地溢出来,与脸上的阳光融合在一起,整个人都焕发着青春的光彩。
看着她,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酸涩,曾几何时,都是阳光明媚。
“樊姐?”
我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坐下后把事情的大概都告诉了她。
小秦的眼眶微红,“吴晓,她……怎么样这么傻。”
我握住小秦的肩膀,稳定她的情绪,“小秦,现在最棘手的是吴晓以后的生活,她生性倔犟,旭升公司是断不会回了,当然更不可能一味地接受帮助,我只怕她又会无声无息地离开,她这身子可不能再折腾了。”
我一筹莫展,就算我勉强说服吴晓接受了我的帮助,只怕她心理负担会加重越发觉得对不起我,这对她的身体有害无益。
“樊姐,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吧!”小秦主动请缨。
我喜出望外,“这最好了,你和吴晓是好朋友,好多话你来说比较容易,好多事你去做也比较顺理成章。”
我和小秦商议了大半天,终于决定开一个化妆品专卖让,产品以美华日化的COT系列产品为主。小秦负责运作此事,说服吴晓出来和她共同创业,我则负责去和廖总接洽,垫付资金,当然这些就无需让吴晓知道了。
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交代完小乔小秦后,我回到家里收拾行要。边收拾我边在想:是再给鞠惠发条短消息呢,还是直接飞往B市?到了B市我怎么参加宴会,我连那是个什么宴会都不知道。管它的,到了B市再说!我破釜沉舟地提起行李,准备出门,门铃叮咚响了,我一手拉开。
“你答应过我,不管你听到任何传闻都不可以去理,不可以插手,你现在在做什么!”一张冰凉如玉散发着些许冷冽气息的脸,令我扔下行李。
“鞠惠。”我欣喜如狂,扑上去挽住她,像一个孩童般只会迭声叫唤,“鞠惠,鞠惠。”
鞠惠没有应我,嘴唇紧抿。
我挽着她的手,声音轻软:“我答应过你不插手,可是我要和你在一起,什么事我都可以不问,但是我要在那里。”
短短的时日,鞠惠憔悴了,脸整个小了一圈,下巴瘦得尖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却愈加的清亮,皮肤苍白,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如同一团夺人心魄的焰火,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鞠惠定定地看着我,我静静地迎着。
鞠惠镇定的黑眸开始焦躁不安,“樊玲……”
我用一句话切断了她,“鞠惠,换个角度,你会让我一个人吗?”
“我会,如果我确定你会应对得很好的话。”
“我不会,因为我确定你不会应对得很好,没有人能应对得好。”
鞠惠不语,她别过脸去,嘴唇轻轻颤动。
我微微叹气:“鞠惠,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你是不是想我以后也无法安睡呢?”我凝望她,有些黯然。
室内安静下来,鞠惠的声音缓慢而深长,“你本不该跟这些搅在一起的。”她的眼睛带着我所看不懂的东西,“可是我劝阻不了你,对吗?”
我嘴角浮出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弧度。
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宴会,从走进大厦的大门,到走进宴会大厅,我就已感觉到自己踏进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对我而言是极为陌生且不属于我这类人可以到达得了的领域。
宴会厅古朴宏大,毫不奢华,但是却具有一种恢弘的气势,大厅的正前方悬挂着一幅巨型壁毯,远看是一幅油画,上面画着奔腾的骏马。
大厅搭成三层,最上面的一层是一个个的厢座,坐在上面的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全场,循着那道铺着红色地毯的阶梯而上,底下的人翘首仰望。
那种形于其外的威势,实在是万分的瞩目。
这种排位法,每一个人的座位都是根据身份地位以及跟主人家的关系而设计拟定,是只在一种领域中施行的盛宴法则。
我眼睛突地一定,那上位的其中一个厢座,有一个好眼熟的身影,威严冷凝……
我收回视线,蒋峰的父亲……
我喝了口面前的红酒,无声地笑了笑,这叫啥来着?
一道目光越过众人投射到我的身上,我扬眸而视的瞬间,宛若幽蓝湖面上的暗夜流光缓缓飞落下来,她悠悠地一望,那双美丽至极的眼睛仿佛一个无声的漩涡,将我卷入其中,流动的灯光,繁花淡尽,万种灵光疾驰消逝,只有那一方侧影……
清影芙蕖十里开,晓光摇曳梦云台,广寒宫里空月桂,轻许人间共徘徊。
“樊玲,樊玲。”鞠惠的声音飘过耳边,我手心一痛,时间和空间的存在感回来了。
我呆怔怔地撑下额头,对着鞠惠探询的目光傻傻地说:“刘姥姥进大观园——樊玲版。”
鞠惠的脸上绽现笑容,今天的她亦是美轮美奂,彩云般的华服,黑亮的长发绾成了一个高髻,削肩,露背,尤其是胸口间的那条红宝石吊坠系着一枚指环,服帖地躺卧在雪白的肌肤上,燃烧着每个人的眼睛。
“小七,你那项链倒真是漂亮,不知道是从哪个珠宝行买的?”席间有一位太太像是不经意地问起。“
鞠惠尚未回答,就有人自动献上解释,“还会有哪家,自然是TNAF珠宝行,侧室的女眷,自然是习惯当人家的小妾。“
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扫过来,眼神如冰似寒,薄唇一张,带着尖锐的不屑。
我的手一紧,鞠惠婉约地低下头,裸露的背部展示出孤决。
我知道在所谓手握强权的人的心中,弱者的尊严在他们眼里就像蚂蚁一样可笑,鞠惠就在这样的“照顾“下长大。
“七姑娘现在居于末席也好歹能上桌,不过我觉得以后还是跟你母亲一样躲在角落里,不要出来现眼了,母女俩也能做个伴。“
相触的指尖冰凉,这时代不流行斗士和勇士,我们只可以选择我们可以恨的,我们恨不起的只能无视。
所谓的宽容大度往往不过是实力不够,所谓的不予计较不过是希望对方能在自己的忍让下,大发善心地收手。
“三姨,时代进步了,现在不兴叫小妾了,叫二奶,不过比姘头可是好听多了。“
这些打扮得风姿绰约、矜贵华丽的女宾们掩口一阵嬉笑,恍如秃鹰一般。
连李连杰也说,忍无可忍须再忍。
“我以为高贵的穿着必然映衬着高贵的人格呢,看来是我错了。“我慢悠悠地开口。
她们一怔。
“我今天才开了眼界,所谓的大家出身的人,嚼舌根的功夫绝对是超过市井之徒的,不过二奶也好姘头也罢,好歹是人家的选择,只怕有些人连选择也没有,死死地抓着,到头来却什么都得不到,不过是做了过江卒而已!”
她们的神情是难以置信的惊骇,眼里的怒火喷薄,却又还顾及自身的仪态,“小七,你长进了,什么下三滥的都交往,等会儿我倒要去好好问问你妈,是怎么教育你的,越大越没尊卑!”
“三姨,”鞠惠淡淡地回答,“近来的气候不太好,我妈身体常感不适,所以我在今天来之前,已经将她送往国外去休养了。”
那个所谓的三姨一噎,气息不稳。
我举起手中的酒杯,“对不起诸位,我先申明我可不知道什么叫级别和气派,所以如果我再听到一句我不顺耳的话,我就会不小心掉了酒杯,这酒要是溅落在谁的身上——”我极为懒散的一笑,近乎顽皮地眨眨眼,“可会是一件很糟糕很失礼也很丢脸的事哦。”
满庭齐齐地倒吸冷气,我几乎可以听到牙齿咬合的磨擦声,但是很好,没有人敢和我这市井之徒斗狠。
鞠惠人冷然转而粲然一笑,笑容耀花了众人的眼,“樊玲,我怎么没想过这一招?”
顽皮的光在我眸子里一闪,“因为我是无赖,你却是淑女,做无赖可比做淑女容易多了。”
我等着她们的青筋暴涨,却发现她们的视线凝定。
大厅在短暂的时间里,静得只有音乐声。
我蓦然回首,白色,耀眼得令我眼眸一晃。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校庆上,他也是这样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缓步行来,夺目出众,带着与生俱来的光彩,令所有的人目光都凝定在他的身上。无数的仰慕和欣赏,都希望有一瞬间的目光相交,然而只有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目光只在人的头顶上行走,淡漠地看过,眼中掠过的什么,其实都不入眼底。
三岁看老,十年如一日的这副德性却依旧有无数的人前赴后继,可见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注重风姿仪态的世界里,人们对于璀璨生辉的美,总是没有抵抗力。
我嘴角的笑容乍现,视线稍移,倪森!
我迅速回头去看鞠惠,她骤然仰头,杯倾酒尽。
宇阳和倪森穿过红色的地毯,拾阶而上。
倪森身在此中,浑身影显出一种长期处于人上的贵气,但是却又不带一般纨绔子弟的浮华,周身围绕着一种靠血腥拼出来的霸气。
宇阳的视线蓦地斜飞过来,他的眼光微微一定,突然停下脚步,墨黑的瞳孔中漾出不可思议的光,眉宇渐渐舒展开来,犀锐的傲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蒸腾,眼底含笑。
空气慢慢地拉长,我深深感觉到它变得极细极细,耳朵上的耳环卡得我更加地疼,我弓着身子低过头,端起桌前的酒杯无意识地用牙齿啃咬着。
“樊玲,你先到阳台去,我随后就来,这里的空气太闷了。”鞠惠斜倾着身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连连点头,脑子里有根弦紧张得如临大敌,余光微微瞥过去,没了那个人的身影,我长长吁了口气,悄然起身前往阳台。
阳台真安静,不似里面那耀眼的水晶灯,浅浅淡淡的昏黄光晕,带着暖暖的柔和。
我松懈下来,耳朵越发地疼了。唉,我早就说过漫天神鬼皆可惹,就是鞠惠惹不得。她故意整我,非要我带耳环,我根本没有耳洞嘛,只能用夹子夹上,中间还有个固定的耳旋。好痛哦!我偏过头去取,弄了半天都不得其法,忽听脚步走近阳台。
“鞠惠,你这耳环把我的耳朵都夹肿了,你帮我取下来嘛……”我嘶嘶地叫疼,大行哀兵之策。
一只手轻柔地掀开我的头发,长指滑过我的耳轮,轻巧地旋了下来。指节修长,指尖散发的热度,不是鞠惠,我本能地惊到了。抬眼,摄人心魄的幽黑,宇阳!
我直接后退,左脚绊右脚,重心失衡,身子后栽。宇阳手一伸,扶住我的后背,止住了我的跌势。我看着他,这个姿势近乎是我在他怀里,天崩地裂山海咆哮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他将我垂落的头发捋到耳边,“它老是爱垂下来,就别把它束上去了。”
他缓缓的俯下头,挺直的鼻梁,完美的鼻线,一线薄薄的嘴唇,灯光下有种少年的丽色。坚毅的下巴,中式领口紧扣到最上面的扣子,领口边别着一枚金饰,古典的优雅,华丽得无声无息。
他的脸离我只有三厘米,我睁大了双眼,他的唇边勾出很深的弧度,“还有一只。”
他的脸在我的左颊一侧,一只手旋开耳夹,我闻到一缕琥珀香一层层地围上来。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被这种味道所浸染,甚至有种毛细孔都会被浸透的错觉。
一张无形的网缚过来……
好诡异的状况,我的呼吸凝住。
“好了。”一股温热的气息绕过耳边,闪动的星眸明耀亮泽,闪得我恍有隔世之感。
“我比较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我嘟囔着。
他的脸颊出现笑纹,他的疏离的眼角变得生动,嘴角翘起的弧度足以说明他现在心情很好,莫名的愉悦。
他微一用劲,扶我站直了身子。
我刚想说“谢谢”,却冷不防想起他的话语,一时间只能静静地伫立。
“宇少,”一个沉峻的身影闯入阳台,打破了安静,“倪森被警察带走了。”
我和宇阳均是一震,对视一眼,齐齐奔向大厅。
倪森正从阶梯上下来,鞠惠站在席间,遥遥相对,浓重的华服在远望之下似一碰即散的彩云。
宇阳站在了倪森的面前,“警官,我会陪他一起去警局,这手铐就不必带了吧。”
两个警察相视一眼。
“有什么事我负责。”宇阳的声音里有着难以忽视的威压。
一个警察打开了倪森的手铐,“宇少,别让我们太为难。”
倪森缓慢地走过来,每一个跨步里都带着主控者的强势。
我站在鞠惠的身边。
他俯看着鞠惠,那双深邃幽暗的双眸更像是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者,燃烧着猎猎的火焰,“鞠惠,原来你还是哭的时候最美。”
空气中的压力遽增,阴厉之气仿佛人黑暗深处升起。
鞠惠淡然一笑,这一笑,繁华落尽,无人能够形容得出这一刻的凄清寂落之艳。她抬起手,后转,摘下,项链一点一点地离开她的身体,像抽丝一般,上面似有千钧重量,攥紧项链的手指,终于决然剥离。
倪森的瞳孔最深处的黑色,如潮汐涨落。
鞠惠将项链放入了倪森的手中,“无论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今天都两清了,我们永不再见。”鞠惠声音如水,语调中没有爱,也没有恨,喜怒哀乐一并皆无。
倪森握着项链的手痉挛般收缩,仿佛是一块烙铁放在他的掌中,迅猛而不容置疑的疼痛从指尖传递到胸口。他深幽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被打碎了,满眼的狼籍。
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急遽稀薄,较之前的阴厉黑暗,现在才是真正的欲置人于死地的冷。
“方鞠惠。”低沉再低沉的声音,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人的喉咙里发出,却一点都不像人的声音。
鞠惠从项链上收回眼光,她的眼光停驻在倪森的脸上,一眼,似乎那所有的爱都在这一眼,似乎这一眼便消尽了所有的爱。
她转身离去。
我随之而出。
鞠惠站在浩淼的夜空之下,夜空平静得如一块巨大的黑色鹅绒,不知哪里有隐隐的喊声传来,被风撕裂成断断续续的残音,零零落落地散在夜空里。
在某个深秋的凉夜,有一个女孩发誓要爱他一生,守他一世。如今,她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誓言,她对他说“永不再见。”
空庭起风,冷冷的空气灌进我的肺里,一阵空荡。
是夜,鞠惠离开了B市。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太想我。”
夜空中飞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一道长长的上升线划开夜色。
自此,我们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