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命运的心血来潮
书名: 落落·清欢 作者: 南东北西 分类: 都市

        (那一夜,那一片星光灿烂的白浪滔滔

        你说我们很渺小,躲也躲不掉,命运的心血来潮

        ——刘若英《人之初》)

        二十岁那年,乔落赶走了来送钱的贺大少爷。看着他穿着羊绒大衣手工小牛皮鞋怒气冲冲地坐回他新买的福特Explorer Sport车里,一踩油门扬长而去,她抽干了力气般跌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将脸久久的埋在掌心。

        她的手因最近频繁的打工变得红肿粗糙,她的Dior洗面奶用尽,去超市买了最便宜的牛奶洗面奶,她穿着臃肿的羽绒外套,她的球鞋脏得看不出Mark可是她没有时间整理……

        但是那人如此的养尊处优、贵气雅然,他的每一处眉眼动作都让她觉得盛气凌人,呛得她眼鼻酸痛。

        可是乔落连悲天悯人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由不得她多想。

        很快乔落就站起来,慢慢移动冰冷麻木的手脚开门进屋,她跟自己说:乔落,没有人可以击倒你!昂起你的头!

        可是上天并没有眷顾乔落的努力,很快母亲的身体出现了脓肿并发症。

        医院下达手术通知。

        乔落再次搬家。

        她跟原来的房东哀求了很久很久才拿回了一半的押金。这次的房子只有8平米,还是在阁楼上。她没有时间顾这些,她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总算凑足了母亲做切开引流的费用。

        那时是冬天,晚上阁楼的温度堪堪到达六度,为了省电费,乔落不敢开暖气,她瑟缩着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盖在身上却仍然发抖。

        但当看到做完手术精神好了很多的母亲时,这一切苦累都有了回报。

        她高兴地亲吻母亲的脸:“妈,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可以熬过去的!”

        可是两份餐馆的工作远远不能负担高昂的住院费用,她甚至买不起下礼拜的抗菌药物。

        她孑然地站在病房门外,看着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母亲,慢慢攥紧拳头。

        她走了很久的路到达一个狭窄湿暗的巷弄,找到一个浑身刺青的男人,她说:“我要卖肾。”

        讽刺的是她的肾换不了母亲的,连卖也卖不出去,三天后那人跟她说:“你必须长到五十千克以上,我们认为你的身体机能不够健康,你补好了再来。”乔落骂了一声娘狠狠地将电话摔出去,这些话她联系医院有偿捐肾的时候早就听过一遍了!她去哪里弄食物把自己补出十斤肉来?她没有钱!她也没有时间等待!

        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贺夕发给她的邮件。照片里的订婚仪式隆重华丽,到处是她熟悉的尊贵面孔,英俊的男主搂着娇美的女主深情拥吻。

        乔落真的承受不住了,她很想倒下,但是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崩溃的角落。

        元月十九日,是她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长寿面,她在病床前握着妈妈的手听妈妈为自己轻轻地哼着生日歌,她二十一岁了。

        “落落,生日快乐,对不起,妈妈累你受苦了!”

        她笑着跟妈妈说:“妈,我很好,你要专心养病。”紧咬的牙龈却尝到血腥味道。

        母亲的身体开始浮肿,医院说必须要再动一次手术。

        她又找了一份工作。

        墨西哥老板娘上下打量着她:我们这里可是要招待先生们的!

        乔落笑笑,撩起头发:我可以。

        终于攒下一点点钱,可是她再也吃不进去饭,哪怕一点点流食都刺激得她的胃部强烈收缩,每每像是要将胆汁都呕出来才罢休。

        不知是第几日当她强颜欢笑地从医院出来时,晕倒在大门口。

        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贺迟。

        贺迟惊痛地看着她:“乔落,你怎么瘦成这样!”乔落扭过脸去,她真的不想看到任何跟过去相关的人和物,尤其是顾意冬最好的朋友。

        她躺在温暖的病房里,这样久违的干燥柔软的被褥,只想一睡不醒。

        再也不要醒来。

        可她仍是醒来了,胃部的刺痛让她身体痉挛。

        “落落,听话,吃一点东西。”

        她很努力地在吞了,可是她的肠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拒绝吸收任何食物。

        贺迟每天守在她的病床前,关切并且焦急。他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说:乔落,坚强起来!乔落,不要放弃,乔落,要活下去!

        以前,无论她多沮丧的时候,只要听到贺迟那似笑非笑的声音她都会一个高儿蹦起来,特别的斗志昂扬。

        可是,这一次连贺迟的声音都失灵了。

        她不想再睁开眼睛,可是她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父亲的脸,顾意冬的脸,贺夕的脸,母亲的脸……

        乔落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并不清楚,整个人像是活在云彩里,飘飘忽忽的。

        她只记得有一次她被换了衣服推着往手术室里去,她有些茫然,看向一旁憔悴的贺迟,他低声说:“是胃穿孔……不要怕,睡一觉就过去了。落,振作起来吧!”

        哦,原来是胃穿孔啊……她这样想着又睡了过去。

        她恍恍惚惚间好像听见贺迟在大喊大叫,她想告诉他:闭嘴,美国佬不喜欢牛津腔的英语。她还听见医生反复说一个词:“抑郁症。”她当时觉得没有更好笑的事了,她是谁?开朗热情一帆风顺落落大方的乔落啊,她会抑郁?不可能啊!

        最后,贺迟找人去了儿童福利院,他让孩子们写了很多很多鼓励的话。这些先天不足的孩子们用他们歪歪扭扭的字体或写或画表达对他们落落天使的思念和信任,那么真挚。厚厚的一个大信封,沉甸甸的压在乔落心上。

        那是乔落第一次看见贺迟流眼泪,他握着她粗糙的、骨瘦如柴的手,哑声说:“落落,你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你甘心么?啊?乔落,你甘心就这么死了吗?!我们需要你!你的母亲需要你!求求你,活下去吧。”

        她终于哭出来,她流泪一直流到眼睛肿得睁不开,但她开始吃得进东西。

        哪怕后来发生了那些不堪的事情,她仍是永远感激贺迟。那个时候的乔落真的是在崩溃的边缘了,她再怎么自以为坚强或是自我催眠自己挺得住,却也是个从没受过挫折象牙塔里长大的二十出头的女孩。现实逼得她不得不站出来抵挡,她没有退路,她一遍一遍地暗示自己——乔落你可以。可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能力承受和消化这一连串的变故。如果当初没有贺迟给她这样一个角落尽情宣泄,她恐怕真的就此疯了。

        刚能下地,她就去看母亲。贺迟陪她一起,编了一个学校旅游的谎言。

        很拙劣,但母亲却释然微笑地抚着乔落的脸:“对不起落落,是妈妈拖累了你,妈妈真是恨不得死了得了。”

        她急切慌乱地攥住母亲的手:“妈,妈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妈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就跟你一起走!”

        妈,现在只有我们了啊。乔落把脸埋进母亲的手里:“妈妈你千万千万安心把身体养好,医生说你的手术很成功,等观察期结束我们就能回家了!然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

        她恢复了一些体力就回到酒吧工作,贺迟找到她气得发疯:“乔落你怎么这么……这么……”他找不到词汇,或者他找得到,但说不出口。

        宣泄过后的乔落像是经历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洗礼,痛苦但彻底。她已能客观审视自己的内心,她平静地看着贺迟:“贺迟,我很感激你这段时间为我做的。可是你不明白么,我受你的施舍并不比我在这里陪酒更让我心安理得。”

        “我们都很清楚,我爸爸的事情单单凭钟家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得这样顺利狠绝的,贺叔扮演什么角色你我心知肚明。不论我爸是不是咎由自取,那都是我爸。贺迟,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我看见你就能想到贺夕……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帮助,哪怕你是善意的。而且,贺迟,我无以为报。”

        贺迟的心像被一双手狠狠地捏了一把,闷痛,一丝丝渗出血来却无法喊疼:“落落……你……所以你宁愿、宁愿在这里被这些……你……”贺迟说不出口,他想象不到原来那样金贵骄傲的落落公主沦落到夜场陪笑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别的出路,我宁愿。这样银货两讫的交易,不涉及任何感情债务,我觉得更轻松。”乔落的背影很决绝。

        然而上天再一次抛弃了乔落。

        终于,乔母的肾炎引起了持续性肾损害。

        乔落眼看撑到母亲痊愈的期望破灭,她茫然地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放声大哭。

        孤单,恐惧,绝望。

        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理会。

        毕竟在血液与肾病病房内,这样的家属处处可见。

        那一年乔落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那一个命运的转角,她的世界瞬间倾塌,所有的断瓦残垣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

        她哭完抹抹眼泪站起来,走进医生的办公室坚定地说:我要给我母亲排号换肾。

        晚上她抹着浓妆依在一位马来西亚的富商怀里,当那人对她上下其手的时候,她不再挣开说:先生,我只是陪酒说话啊。

        她拉低了领口,在那人耳边吐气:你上次说的价格再加一百万,我就跟你。

        那一天,那一座阳光灿烂的跨海大桥

        你说,只要,一直跑,

        那一边,就是我们的天涯海角

        ——刘若英《人之初》

        曾经,乔落以为她永远不会失去顾意冬。

        后来,在那个阴冷的阁楼上,她看到他与别的女人甜蜜拥吻的照片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地撕扯成两半。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上温文尔雅的男人,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问:你不是说你会爱我到老么?你不是说今生非我不娶么?为什么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变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看别的女人,你怎么可以这样搂着她,你怎么可以亲她?!意冬!!!

        那一瞬,她恨过他。

        可是当她知道贺家扮演的角色后,又心疼他。让那样孤高的人屈膝献媚啊……何等的折磨?

        有时候的某个午后,乔落会隐隐想起那些年的那些旧事,然后再次惊叹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真是不可想。

        老人说“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果然是硬道理。

        贺迟总是骂她白痴、傻瓜。也许是真的,那么多的苦泪——熬过来了,她竟然谁都不恨谁都不怪。

        顾意冬对于乔落不单单只是一个过去的恋人这样简单——他是乔落最真挚的初恋,他是跟她的梦想中的白马王子完全符合的良人,他是她一心想要嫁的那个人。他代表了乔落最真最痴最美好的过去,是每个女孩心头最美丽最珍贵的梦。

        那句话怎么说的——他满足了她对于男人的一切幻想期盼。

        她那样爱他。

        一腔柔情一滴不剩的全部赋予他。

        她爱他的从容,爱他的温雅,爱他每次被自己捉弄时包容的笑,爱他看着自己时的眸光深邃。

        她以前快活得像天天飘在云朵上一样,她经常会故意严肃的喊:“顾意冬!”

        等男孩温柔地目带询问地看住自己,就瞬间扯开灿烂的笑——雄赳赳地说,“我,爱,你!”

        微扬下颚,吐字铿锵。那么骄傲、无畏、不知羞啊。

        男孩总是轰然地红了脸颊耳朵,连脖颈都微微泛红。

        自己就叽叽嘎嘎乐不可支、得逞的嚣张样子。

        那个时候啊,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触得到天堂。

        每次听见他语气无奈地唤:“落落。”

        她就觉得心都融化了。

        乔落放不下,她本性豁达宽仁,放了恨却放不下爱。

        在美国,贺迟说: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犹豫了至多一秒就答应了。

        她回来自然也是为了父亲,为了故土。但她也想着,能不能再见见那个梦里的男孩。

        贺迟问她:为什么?

        想到贺迟,乔落的心就变得很满,因为各种情绪过多,反而理不出头绪。

        这么些年他伴在身边,不是没感动过。她明白他总是为了当年他“趁火打劫”的行为愧疚,所以事事顺着她,由着她。贺迟心志强悍,连他家老爷子都没辙,自己更是无法。她还是多年前的那一句:无以为报。但他根本不予理睬。

        装傻。

        可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早在那一年,看见他倾泻而下的眼泪,电光石火间了悟。所以她的转身才会那么决绝。但终究还是逃不过,竟然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来,她不成想那个傲慢的大少爷这样好耐性,又或者,不过变成了一种无谓的坚持和习惯?

        乔落不去深想,因为想也无用。

        朋友?好朋友?蛮好。

        既然他从未多有过一字半句,自己当然也维持这个多年的牌局,继续装傻下去。

        就像那句“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贺迟是懂得的,虽然他不想懂得。

        不过就是忘不掉那个人,念着那个人,想离那人近一点。

        非常简单的理由,实则是她自私,因为自己的执念拉着大家一起沉沦。

        她可以拒绝,可是她为什么要拒绝?

        她那么爱他。

        那个漂洋过海的年份之后,很多本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对于乔落都成了极大的奢侈。

        执念也是奢侈,奢侈的东西随时都可能离她而去,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让自己恣意放纵。

        果然,看吧,如今连执念都不能再有。

        曾经,因为失去顾意冬她重重跌进自己的世界再也不想醒来。

        曾经,当再见到顾意冬时,只他一句话,乔落就忘记了伤、忘记了痛、忘记了自己的跟他走。

        曾经,她以为没有他的世界不能称之为世界。

        而事实上是,这一次,她离开了他,她仍然活着,而且貌似欣欣向荣。

        她心底隐隐地知道有什么改变了,这让她莫名地忧伤,可是那也只是一瞬的事情。

        乔落早已学会克制忧伤。

        而且乔落最近很忙,忙得没时间忧伤。

        一方面递了辞职申请要做工作交接,一方面为了父亲保外就医的事情跑上跑下。

        虽然贺迟大包大揽想把这事给办了,但乔落拒绝了。尽管有时候贺迟一个电话比她跑前跑后十几次都有效,但是这件事她就是坚持要自己办。

        乔落倔起来谁都不好使,贺迟没法,只得说有事办不顺了就告诉他,同时再暗暗着人盯着。

        其实像乔家这样根脉深厚的,事发被判了,等几年后风声过去了,自然是减刑缓刑什么的都来了。但因为钟家一直在那儿盯着,所以乔志国实实在在地蹲了整七年,跟着其他犯人一起劳动改造,年纪一大把,受了不少的罪,也落下一些病。这些事即使贺迟不说,乔落也不会不知道,贺迟不知道她在倔什么,或者,他的眼睛暗下来,她就是要敲一敲顾意冬的心。

        而乔落没有告诉贺迟她已决意跟顾意冬了断的事,她自己把行李一收,快半年的生活竟然就是一个旅行包,像是早有准备随时离开一样。走下楼打辆车,乔落利落地搬回原来的小套房。

        其实这些年乔落有一些积蓄,她拿她攒下的钱做了不少投资,因为不敢说没有人比她懂得,但她绝对是最懂得钱的重要性的那一批人。

        人都说,中国人在外国工作头上会有一个玻璃顶,其实没背景的人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又何尝没有玻璃顶?就算是以往的乔落,再怎么豁达善良却从不天真,所以归国之后她从未敢荒废丝毫精力,她剩余的时间都用来勤勤恳恳地拼合她自己的portfolio。最近更是给自己算了笔总账,盘算着之前看到的那个楼盘。

        快要下班的时候电话响起,乔落接起来,是顾意冬的机要秘书。

        “乔小姐,今晚跟成宇百货的人谈你之前跟的那个项目融资案,顾总要求你晚上六点在华都出席。”

        乔落应下。从她要辞职这段时间,顾意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项目跟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并给她出不同的难题,明知无可挽回却还要找她麻烦,好在都是些小麻烦,这一场祸端由她引起,让他出出气又何妨?

        像现在已经五点半,交通高峰期,雨季中又行车慢,她整装过去一定会迟到。

        六点半乔落到达华都的时候还有些微喘,等服务员推开包厢的门,她已经笑得非常真诚得体,连连告罪。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