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茶点店,果然在七号桌那里寻找到陈思宁的身影。他一手支头,另一只手随意地搅拌白色骨瓷咖啡杯中的咖啡。黑色的衬衣外面罩着浅灰色对襟羊毛外衫,清俊的面容微微低垂,几分被岁月沉淀下来的稳重闲雅被恰如其分地烘托而出,自有一派衣冠楚楚的样貌。桌子的另一端摆着我惯点的柠檬茶,没想到这个男人还真是细心。我走过去,坐到他的面前,因为一路走得过急,气息还有些不稳,“你找我?”
“嗯。”他见我喘得急促,迟迟不说下去,认真地看着我,等我喘气匀和了一些,无声地笑起来,“不急的,慢慢来。”
我嗔怪地瞪他一眼:“谁知道你要做什么?忽然之间就给我打电话说要找我。”
陈思宁闻言笑容更盛:“是有点事情的……你觉得这家茶点店怎么样?”
控制气息稍微顺畅了一些,我疑惑地问他:“你是指什么?”
“以前和现在。目前据我所知,这家茶点店以前客似云来,这才多久每天就只能看到零星的几个人而已。”陈思宁放下银勺,双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在面前,神情中透出几分严肃。阳光不经人的允许从明亮的窗户里攀爬而入,蔓延过他镶嵌贝类的银色袖扣,润泽的光芒晃入我的眼里。
“经营有问题。”定定心神,我很肯定地下结论,“你看看价格没有下降,这饮品、这糕点口味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更关键的是人……”
“人?”
“是啊。服务生的服务态度明显就是在敷衍。都说笑脸迎人。他们自己都冷着一张脸怎么会有客人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不会和气,能够生财才怪呢!”想起曾经的茶点店,再对比现在的模样,我不仅有些忿忿然,“好好的一家店就这样被毁掉了!”
“这么大的火气?”陈思宁略感意外。
“不是我火气大。如果你见过以前的经营状况就会明白了。”我说得理所应当。
陈思宁点头,用比我更加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我最近在接洽这里的老板,打算把茶点店盘下来。”仿佛是在说自己买了一件衣服,吃了一顿饭一般,神色平静淡然。
我没作声,垂头看自己面前的柠檬茶。这个想法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之内就能够决定的,摩天轮咖啡连锁是以一个集团性质的经营模式,每个决策肯定是做过充分的市场调查的。陈思宁这么说,说明这件事基本已经尘埃落定,势在必行了。
如果这家茶点店最终成为摩天轮那种时尚的消费茶座,这座城市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牵绊住已经远行的江杰阳呢?
我的心若丢失了什么宝贝一样怅然若失,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失望。
“怎么不开心?我以为你会高兴这家店不会以经营失败而告终呢。”陈思宁探究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让我感到压力十足。
我不敢抬头,只是拿起柠檬茶,小口慢饮,缓缓咽下。柠檬的香气在口中兜转一圈,入喉时竟有了种别样的苦涩。的确,这家店可以保留下来,但是这家店所承载的很多东西都变了,变得越来越背离初始,变得越来越面目全非。面对强大的现实,执着是多么多余多么可笑的一种神经质。必须承认的是神经质已成为了一种我对待生活的习惯和态度,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变。我怀揣着孤勇,在拨开犹疑的迷雾之后,刚要踏上征途,却被通知这场战争已经结束,敌方早已不知踪迹。最初懵懂的孺慕和仰望转化成爱恋,从未开始便已注定消亡。陈思宁的疑问噎得我说不话来,我该怎么跟他说这段让我自己都感觉难以启齿的暗恋?
我们都不出声,过很久之后,我仍然没有勇气和他对视,只能低声问他:“这家店也会成为摩天轮的旗舰店吗?”问出这句话,等待陈思宁答案的过程,就像是在法庭听到最终的宣判,每一秒钟都让我坐立难安。
“严格意义来说,应该不会。我可能会保有这家店原有的风格。”他清朗的声线划过我的耳畔,安抚住我慌乱的心。
他看我松了一口气,似乎察觉出什么来,半揶揄半试探:“怎么这家店对你就这么重要?”
“……也没……”我攥紧装有柠檬茶的玻璃杯,温暖的水温无法带给冰冷的指尖任何温度,掌中有粘腻的汗渗出来。思来想去,在手段老练的陈思宁的面前,不擅伪装的自己犹如面对大人还很稚嫩的孩子一样,水平都不在一个档次上,更遑论较量,还不如选择性地坦白。我抬起头,微阖眼帘,咬咬牙,将心一横,反正陈思宁也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能够争取是最好的,如果不能,以后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我感觉这家店以前的风格会更加适合这家店。我认识这家店以前的老板,听说这家店的风格一手出自他的女朋友,大面积暖色调的布置,低调的华丽处处透露出浪漫情调,给人以全身心的放松。我曾经经过这家店的门口,只是看看就能够感受到店内洋溢的温暖,不由自主地走入这家店。那时坐在这里,人虽多却不嘈杂,每一刻都是惬意的好时光。倘若改成摩天轮那种欧式时尚的简约装潢不是不好,只是更适合地处在繁华的商业中心或者白领聚集的商务区,和这附近大学城的氛围不相符合。”
陈思宁目光中的探究终于隐没开去,阳光粼粼铺满他的双眼。像整面波澜不兴的湖泊沉浮于耀眼的光芒中,宁静而又深远,只是那里面有几许我看不懂的东西。他很随意地靠在椅背上,脸隐入光影里,表情模糊不明,声音却在慵懒中透出几分优雅:“嗯。看来你不仅认识以前的老板还很熟悉。”
熟吗?统共也没见过几回面,没有太多的交流,人家故事说了一半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说不定这会儿跟那个什么钟绛虹在做什么呢。我放开手里的玻璃杯,琥珀样美丽的茶色液体因为我的动作泛起些涟漪,一圈圈淡淡地扩散开,柔和流转,直至归于平静。我微抿唇角,努力端正神色,含糊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认识罢了,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你特意叫我出来就是为了通知我这么个消息?”
他笑了笑,探手随意拨弄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如果我说叫你出来是想问问你对这家店的看法呢?毕竟你以前是这里的常客,你对这里比我对这里熟悉。想必你也知道在做一桩生意之前,市场调查是多么地重要。”
我平静地回答:“我说的就是我对这家店的全部看法。”
“你最近在打工吧?”
“是在做家教。生活费基本上自给自足的。”
“你回去之后做份简历公司要归档。再做份关于这家茶点店日后经营的计划书,尽快给我。”
我目瞪口呆地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个世界也太疯狂点儿了吧!我一大二没有经验的女学生就在这三言两语中走马上任当知名连锁咖啡店的店长?还是江杰阳原来的店,我第一次与他相识的地方。我的大脑在顷刻当机罢工,不能继续运作去维持正常的思考。
在我呆愣的几秒钟里,我分明听见他在说:“既然你能够做家教赚钱,也能够做店长赚钱。”
我想要去端详他此时的神情,却发现他五官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好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我没什么经验啊。”
“从你的着装和配饰可以看出你家境不错,并不急着需要你出去赚钱。难得的是在这样情况下,你还能够勤工俭学,懂事明理。上次你拿的那摞英语复习资料里夹着你自己打分做的模拟卷子,分数不错,说明你很用功,有一定的上进心。最关键的是你对这家店怀有极大的热情。希望我没有看错你,杨晓蕾。”陈思宁的声音清晰入耳,思维清楚,条理分明。看来他对我观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见并不是临时起意的想法。
在确认他的心意之后,我舒眉一笑:“既然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