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
在多少年之前,他同她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二十个孩童经过了炼狱般的筛选,最终活下来的只剩肃师与月宴,他满身血污地牵着一身脏兮兮的她的手,侧颜有些哽咽地对她道: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但那时的肃师尚且还会对世事动容,而如今的见惯生死的风轻云淡,到底是他在成长,还是她一直都停在原地没有学会适应这个世道。
耳边是木头烧焦的声音,她凝眸启唇:“如何,你难道又要劝我和你一起逃?”
肃师大概早就知道了这场无意义的争斗,所以才会在之前问她要不要一起离开。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好像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还让他再等两年,回想起当时的表现,月宴觉得她的表现讽刺且可笑。
他摇头:“不会。你和我都很清楚,即便我们逃走了,长老们还会继续派人斗下去,增添无谓的死亡只会让大公子与二小姐变得更加的难过。事情如何都有终结的一次,就在我们这里停下,难道不好吗?”
月宴听得这话,心直往下坠,但不管怎么疼,她都只是握紧了手里暗器。
肃师又道:“你预备用手里的那些薄片杀了我吗?我对自己挥刀的速度很有信心,月宴,我打赌你的暗器还没刺中我,你已可以成为我的刀下亡魂。”
原来,早就被看穿了啊。
夜间风起,火顺势烧的更旺,可能明早这里就只是一片废墟了。月宴身上任何可以令人致命的东西都被肃师他们之前卸了下来,失去了簪子固定的青丝在风中四处飘扬,她的视线被自己的发丝所遮挡,周身都透露出绝望的气息。
肃师鬼魅般地移到她身边,在月宴没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双手覆上她的面颊,头一侧,两人的唇就这么触到了一起。
他吻的隐忍克制,月宴先是僵硬,随后便放任自己任他亲吻,甚至变得有些主动。她更是有些懦弱地想,能死在肃师手上,何尝不是她的福气,他必定会给一个痛快,让她受不受任何痛苦的离开。月宴觉得自己很失败,没有办法保护霖苑,也没有办法承载着云的感情走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是肃师的对手所以认命服输,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就消失掉了。
忽然腰间一痛,新鲜的血腥味在风中飘散开来,多年的习惯让月宴在受袭的第一瞬间已抽出暗器反刺进肃师的背,本能地朝后纵跃一步避开了他。
暗器虽薄,但两侧都有不苟的倒刺,肃师摸了把背上的血,强行把暗器都拔了出来,那钩棘刺破皮肉以及微弱的淌血声,让人听着也胆战心寒。月宴手头再没有可靠的武器,只能全力戒备,试试与肃师放手一击的结果。
肃师强忍着背上的疼痛,看着月宴眼里薄弱的水气,语调一转,变得千转百柔:“你或许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但是我真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杀你。”
的确是不会相信。
他从泥里拔出那把大刀,不舍地看了它一眼,又对月宴道:“你的两个人不能不除。就像我不能保证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大公子绝对忠诚、对我绝对服从。但我也没有办法亲手杀掉他们,所以借了你的力量,来完成这件事。”
月宴一直都很提防:“听上去你有个操纵全局的宏伟计划。那么我问你,你又能保证你对大公子是绝对忠诚的吗?”如果真的是忠诚,那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她。
“我能。”
“那还等什么。”
肃师横握刀柄,道:“月宴,我自认我并不是一个好的暗卫。对大公子的忠诚我无法放下,但是我也不能装作和你之间什么都没有的。所以……”他掉转刀锋,顿准了自己,“你不能就这么死掉,我也不能背弃忠义。怎么办,这是我想过最好的办法了。”
月宴隐约明白了他想干什么,有些慌张起来。
“对不起。”
永远没有人知道,肃师那句对不起是说对不起月宴,还是对不起大公子,他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保护了自己的爱人。月宴看着他慢慢倒在了地上,看着他的鲜血漫透了身下的土地,看着他平静的面容。
腰间的疼痛将她的意识抽回,月宴撕破腰间的衣裳,低头看伤。
肃师想到很周到,这伤只会让长老会的人相信是她杀死了他。
生死对她们来说是和每天早上起来打水洗脸一样平常和习惯的事情,月宴在这一刻情绪反而是定了下来,她走过去,将肃师的尸体抱在自己的怀里,让那抹温度流失的不那么快,有烈火陪着她,孤坐到了天明。
⑥
茶室里的喧闹和年轻人所讲的故事是截然不同的情感。
无盐被他这种断断续续说话的方式逼的没了耐性,不耐烦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年轻人弹了弹水烟袋,“你还想要什么然后。”
“大公子最后也死了吗?”
“没有。”
“怎么会!”按照之前的规矩说,肃师那队全死了,大公子自然也不会有机会活下去。
年轻人啧啧了两声:“你对这个故事好执着。最后还不是霖苑犯了傻,自己把原本可以属于她的东西拱手让给了自己的兄长。血缘这种东西有时候还是挺奇妙的,嗯?”他挑高了尾音问着无盐。
“这也可以让?那长老会的人怎么会答应的。”
年轻人觉得无盐问的问题很有些刁钻,原本想糊弄她了事,可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那只笔杆上时他的想法又变了。或许真的需要有人把真实记录下来。
“啊,所以说女人招惹不得呢。若是你的爱人死了,你会怎么办。”
“报仇。”无盐说的言简意赅。
“你都能这样想,何况是月宴。”
那天,摩珂城外古法寺旁,月宴用肃师的那把刀杀尽了长老会派来的人。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月宴竟然有这么强的体术,这样的隐藏,其实也是他们之前教给她的,那时的月宴只不过算是依样还给他们。
后来,便是联合暗卫策反,不想这样的行为居然得到了大公子与霖苑的支持,血洗本家,大公子他们同样需要一个新的长老会。
所有人都看到了,月宴用前所未有的强势与冷静替死去的那五人报了仇。没有殉情,没有哭哭啼啼地怨天尤人,从那个时候起,没人晓得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这样的月宴,只让人觉得陌生又可怕。
“你的意思是,月宴还活着?”
“当然。”年轻男子看到无盐的表情,弹掉襟前的水烟灰,笑起来,“你还想见到她?我告诉你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奉劝你还是别去找她了。”
“哦?”
“她现在,就是一个疯子。”
男子的话无盐没有办法去求证,还想再问,他已经起身:“够了,你只给了那么多钱,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
看他要走,无盐抓住了钱袋:“我可以再付你钱。”
年轻男子笑笑,他本来就不缺钱。
喧闹的茶室在他走了过后,议论声渐起。“刚才抽水烟的那个,就是霖苑的儿子吧?”“你没看见颈项上的刺青吗,除非有人不想要命了,不然谁会去刺那个。”“哎,好可怕。他对面那个女的也不知什么来路,一直蒙着脸,会不会也是个刺客?”
话题无端转到了自己身上,无盐招来小二付下茶钱,压低帽檐跟着走了出去。
刚走出茶室,就看见了站在外面的沐,他身为妖魔,却大大方方站在摩珂城内。还是无盐担心他不适应城内的人气,将他拉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才道:“月宴的故事我还没记下来,你过段日子再来找我可好。”
沐的时间总是拿捏的很准,这次为何会来早,无盐也搞不懂。
“我来找你,只是提醒你快点离开摩珂城。”沐往城东看去,“明儿个是‘那家人’暗卫之间夺帖的第一日,这些年来暗卫夺帖总会伤到百姓。摩珂城内的人都知道要暂避家中,你在城内晃悠,铁定会被牵连进去。”
“暗卫夺帖?”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沐也不大清楚那家人的事,只道:“不清楚,只说换了一个大长老,竟是把多年前的自相残杀那一套承袭了下来。这一次闹得很厉害,传说二当家的儿子也做了暗卫,这次把他也牵连了进去,近来都不大安生。”
无盐忽然想到了刚才茶室里的那个男子,还有周围人的议论。那个二当家应该是指霖苑,那么沐口中新上位的大长老又是谁?面对这个呼之欲出的结果,她忽然有些不想知道答案。
回客栈收拾了行囊出城,日头西落,就连这最南的炎州都含着淡淡的凉意,可那凉意似乎又是兵器的温度,无盐最后看了看摩珂城城门,这里明天会发生些什么,她已经不想再去知道。好像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荒凉。
沐走了几步,发现无盐没有跟上来:“走了。”
无盐回头,快步跟上,主动向沐报上自己的行程:“我明天动身去流洲。”
沐他难得的没有说什么,只是提起别的:“这轮廓你中意否?”
他原来在说自己的事情。无盐摸了摸脸颊,也不知道高兴还是不高兴:“小巧精致,我直觉就相信你的审美不会有错。这次呢,等我把月宴的故事给你后,你又要把我变成什么样子。”
“漂亮的样子。说好了的,你会成为十洲内最美的女子。”
听到这话,无盐只是回首望了望被落日映成橘红的云霞。
她似乎,在渐渐失去当初的期待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