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
关于走火入魔这个词,凡间早已经总结出了一套系统的概括与解释。
大抵是说,人们在进行修炼时会感受到能力的效应,其中大部分效应是正常期望的,但有时也有些是不妥当的,后者有少部分未得到及时纠正,持续存在,会逐渐引起持久的心理和行为异常。这些不同程度的心身障碍称为练功出偏,俗称走火入魔,轻者略感不是,重者则为神志不清的神经病。
螺芳当年作为生州丹青府的大仙,内力深厚,堕为修罗自然没什么难度。而今秦良虽然同样是长洲紫府宫的一位宫主,但他修为有一半都在秋思身体里,自然不能与螺芳相提并论。糟心就糟在螺芳不知道,而秦良是知道却依然刻意而为之。
修罗道人居无定所,遍布海内十洲,要找起来极为困难。秋思带着莫风去了之前与螺芳居住的小屋,屋中只有桌上搁着一杯冷透了的茶,一看就知是许久没有人住过的样子。她们离开后便听从嵇隽大仙的吩咐,只在长洲凡尘中继续等待消息。
这天秋思与莫风依旧在城中无目的地到处晃荡,走着走着,一中年妇人携着一名水灵灵的年轻女子与秋思擦肩而过,而后又退回来拉住秋思:“你是,你是李秋思?”
这妇人面生的紧,还没等秋思开口,她又道:“你就不认识我了么?当年和你一起在茶园里做工的阿瑾啊,你不记得了?”
记得,当然是记得的,只是秋思记忆力的阿瑾面若桃花身材婀娜,眼前的这人……
阿瑾道:“你别这样看我。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当你带你走的是紫府宫的大仙家,她们都说你也做了神仙,我看不假,靠谱,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呢!我阿瑾嫁人生子,凡人始终熬不过生老病死的坎。怎么,现在我上了年纪,你就不认识我啦?”
秋思苦笑:“当然是认识的。”
“不说那些,这是我儿媳妇,今日特地带她出来采买。你还不快招呼秋仙家。”
阿瑾的儿媳妇也许是第一次在凡尘中看到仙人,有些紧张和局促,抓着裙裾两边的裙缝结结巴巴地向秋思问安,脸涨的通红。秋思虚扶了她一把:“我哪里称得上是仙家了,不过是一介小仙而已,不要和我再行礼了,我受不住。”
莫风露出了不认可的表情,阿瑾亦然:“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你是小仙,但你夫君那可是实打实的大仙家啊。我记得你初离茶园时已有身孕,那是头胎,如今膝下有几位仙童仙女了?”
秋思身形一凛。
阿瑾看她表情突变,以为触碰到了秋思的禁忌,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嗫嚅道:“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我没有问你吧……秋思,咦,李秋思!仙家!你去哪里呀!”
秋思转身就走,莫风急忙紧紧跟上,暗地里却是恼火那妇人口无遮拦,一问一个准,偏生就提到了她心底里最最在乎的那个孩子。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劝她消火,秋思脚步又顿住,抓住莫风的袖子:“莫仙侍,地狱道!”她吸气,“秦良约莫是在地狱道中!劳你速去告诉嵇隽大仙。”
莫风不解:“秦仙家为何会在地狱道。”说完,他又悟了,“难道是……那个孩子。”
他心里刚刚有了定数,不远处忽现一人,匆匆朝这边走来。来者正是寂己,他观望秋思与莫风在一起,倒是庆幸不用分别去找人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秋思面前,说话简明扼要:“秦仙家找到了,此刻他与那郭螺芳正在地狱道里。大仙已赶去,要请秋仙人同我一块儿走一趟了。”
秋思应下:“我猜他也是在那儿,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动身。”
寂己是嵇隽大仙的弟子,又颇得他器重,虽然时常会因为许碧人的缘故被嵇隽开涮,但在瀛洲玉醴峰乃至十洲内都是颇受凡人与仙家尊敬的。往常说话细若蚊呢的秋思今天与他这么强硬地讲话,且话中还带了些命令的口吻,着实让他脑子里空了一空。在看到她与莫风脸上焦急的表情时,又什么想法都没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⑥
地狱道里,秦良怀中抱着一婴孩,双目赤红头发披散,静静地立在一汪血池之中与几步开外的嵇隽对峙。说是对峙,其实现在的秦良精疲力竭没有更多的精力对付别人,只是死死地护住那孩子,不让嵇隽靠近半步。而螺芳倒在血池中央,闭着眼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嵇隽往前迈一小步,秦良立刻退后一大步,语气森然:“你出于天道,我归属修罗,要是在这里把地狱道毁个干净彻底,你说他们是找谁负责。”
“毁了地狱道?”嵇隽讥笑,脚步不停,“你走火入魔脑子烧坏了不是,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毁了这处的能力。秦良,把那孩子给我。”
“不。”
“给我,我都替你想好了别的办法。”
“不可能。”
嵇隽扶额,精神失常的秦良格外的固执不讲道理,有些难对付啊。可要说他疯了吧,他又清楚明白自己要怎么做才可以救回这个孩子,思维乱归乱,倒是乱的规矩。
瞥见一旁的螺芳,嵇隽又是一阵头疼。
秋思她们就是在此刻赶到的,三人后面还跟着地狱道的吏使。秋思不是头一次进地狱道,但却是第一次踏入这孤独地狱,这种犹如身在人间,但无处不在的悲凉寂寞让她几欲发狂,纠结的情绪在看到秦良时达到了顶峰。
莫风也见到了那披头散发的男子,惊讶:“那是秦仙家?”
寂己听见,不冷不热地道上一句“那儿哪里还有什么神仙,留下的只有两个修罗罢了”,便行至嵇隽身边拔剑指向秦良。
嵇隽看到寂己,回头向秋思挥手:“来,过来。”
莫风想一起跟上,却被嵇隽给骂了回去。秋思目不转睛地看着秦良,一步步走到嵇隽身边。秦良虽然是发了狂,但谁人生了什么样的面孔他依旧记得,看到了秋思,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他好似不想让她看见现在的自己一般背过身去,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
秋思在他转身前看到了那襁褓中的孩子,颤着声儿:“他,是我的那个孩子吗?”
秦良背着她,声音倒还清楚:“是。”
秋思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视线立马模糊。她抬手擦泪:“那你给我瞧瞧,秦良,你让我瞧瞧这个孩子,他现在是活生生的小孩,不再是魂魄了对不对。我都知道,我感觉出来了。”
秦良听见她语带哽咽,知道她是哭了,心里泛起怜惜的同时缕缕狂躁也跟着升起:“你不要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天道地狱道的碎屑们都不让了我带他出去,等我摆平这些,你再将孩子拿去慢慢地瞧,慢慢地看。”
嵇隽耳闻了秦良的话,摇头:“秦良,你若是良心未泯,不如现在让秋思看看这个孩子。他本就是你逆天行事擅自从凡间拉回来的魂魄,不论我,或是阎王,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胡来。这孩子绝不可能离开孤独地狱半步,你看着办。”
秋思眼泪掉的更凶:“竟是这样?”
当日那孩子怨气聚集生成恶鬼,地狱道的人求上了秦良来帮忙,他面上是将孩子魂魄给灭成了渣滓,实则是带着残缺的两魂五魄送入凡间转世。如今化为修罗道,再没有天道天谴的束缚,自然赶紧地将那两魂五魄强从肉胎里拉回来,再把缚在孤独地狱血池中的一魂一魄寄出,强行将秋思那早已死了多年的孩子化了生。
与其怪罪螺芳祸他入修罗,不如说秦良早存了这样的心。
嵇隽再道:“秦良,你若老实留在紫府宫做事,等了秋思回心转意,以后还愁没有孩子?等我师父归来之后,你还怕他帮不了你?修罗那是怎样的命途。螺芳已是血淋淋的前例,你何必要跟着冒险。”
秦良看螺芳,大笑出声:“秋思会原谅我?”
嵇隽转向秋思,她只咬唇低下了头。
秦良笑的更加大声:“你都看见了吧。在我看来,修罗没什么不好,就好像一道门槛,跨过去了是门,跨不过是坎。秋思耿耿于怀的一直都是这个孩子,如今我把孩子赔给她,这样哪里不好了。她说过她再不欠我,如今,我也不算欠她!”看着负手朝这边走来的某人,秦良一脚揣在螺芳肚上,“执意要说螺芳怎样怎样,也不看看谁来了。螺芳,别装死,快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
螺芳刚才被血池的力量所击中,吃不住痛晕了过去,此刻被秦良一脚踢中,虽痛,但感觉他正在与自己说话,呻吟了一声翻身撑着胳膊肘坐了起来。朦胧间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心中一乱,立刻清醒过来。
嵇隽回头:“哟,焰摩。”
焰摩颔首,算是招呼:“嵇隽大仙,别来无恙。”
“恙着呢,这不全身都恙。”
焰摩看见秦良手中的孩子,又与地狱道里的吏使们问了些话,平静地与嵇隽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有违六道规矩,断不能活着出孤独地狱。”
嵇隽摸着下巴:“你这话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呀。”
秋思膝上承不住力,腿一软就要跪下,还是寂己扶住了她。
秦良倒是不惧怕面前的嵇隽大仙与焰摩,抱着孩子重新转身,眼里的赤红发深发紫:“出不出的了地狱,你们说了不算,还得要试试才知道。”
⑦
嵇隽大仙见惯了温和无争纯良无害的秦良,此刻看他眼角上扬嘴边狞笑,很不习惯,捂着眼睛掉过头去适应。但焰摩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秦良一挑衅,他立刻就出手了,血池里翻涌出无数的白骨就要扯住这位昔日的秦仙家。
螺芳见势不妙,袖口一挥便从血池中跃了出来,落地时只犹豫了片刻,便转身朝孤独地狱的结界口处奔去。焰摩身边的吏使不知当追不当追,见焰摩没有表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螺芳离开。
秦良虽然只有一半修为,但是发起疯来的人不容小觑,怀中抱着孩子也没有影响他的发挥,空中一跃轻巧地避开了一节节白骨,落地时不忘反击焰摩一回。他二人出手都极快,旁边人看的是眼花缭乱,不知道谁占了上风。
但这里终究不是秦良的地盘,焰摩不知念了句什么,秦良耳里响起尖锐的哭叫声,好像有几百只魂魄附在身上,让他没有办法承受,想要捂住耳朵避开,却因孩子脱不开手。嵇隽大仙简单一勾,孩子就从他怀里落入到了嵇隽怀中。
孩子被人夺了去,秦良暴怒,一双眼变成了墨黑色,嵇隽轻声叹了口气,秋思觉得不妙,急忙挣开寂己的手跑向前,张开双臂挡在了秦良面前:“等一等!”
焰摩收手,秦良扑通一声颓然落地。
“既然孩子没有办法离开孤独地狱,那就不要离开了。”她目中露出祈求,“我和秦良就留在这里照顾这个孩子,永世不踏出孤独地狱。”
嵇隽大仙觉得这个提议很新鲜,但不知可不可行,询问焰摩。
莫风吃惊:“秋仙人这是,肯原谅秦仙家了吗!?”
焰摩思考过后,表示不同意:“你们这样,要坏了规矩。”
秦良匍匐于地,眼中的暴戾里闪过些些光亮。
嵇隽大仙看到了秦良的眼睛,对焰摩建议:“规矩就是用来破坏的,反正都你说了算,这些年过去了也是需要改一改嘛。”追究起来,焰摩本人也不是个守规矩的东西。
六道平起平坐,但修迦在世时,天下苍生皆对她很是服气,虽说无主,可谁都要卖她面子,焰摩这辈子对天君崇摇没什么特别好感,反而很敬重修迦,连带着也很给嵇隽大仙面子,所以嵇隽的话,在他看来还是有考虑的必要。
不等焰摩表态,嵇隽将孩子放入秋思怀里:“虽然这里坏境差了些,但你们也出不去了,以前没说明白的话以后可以颠来倒去说到吐。现在觉得神仙寿命长也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吧。”
秦良冷笑:“真是苦了我儿。”
虽然语气不善,然而看的出他接受了秋思的提议。或者,用冷笑掩饰了满心欢喜。
事情似乎解决的很圆满,嵇隽正打算谢过焰摩,忽然察觉到什么,目光直直看向洞口。寂己看他变了脸色,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剑:“大仙?”
嵇隽回过来拍上寂己的肩膀,让他放下剑:“现在还不是时候。”
搞得神秘,寂己苦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