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生病,菲利普回佛兰德宫的计划延迟了。自从清醒过后,我又将养了几天,自觉身体恢复得不错。那天晚上菲利普在床头和我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他是在委婉地表达破镜重圆的意愿。我不是很清楚曾经的胡安娜和菲利普的关系到底差到什么地步,但我知道一定是不怎么好的。否则没有一个丈夫会对病床前的妻子用那种严厉的语气说话。从西尔维娅的只言片语里,我得知胡安娜对菲利普一往情深。但显然她只是一厢情愿。菲利普不仅对她很冷淡,还有情人无数。我想,胡安娜一定是带着怨恨与不甘离开的。而我,也许我和胡安娜之间的差异引起了菲利普的注意。也许我那现代人不拘小节的性格是菲利普以前从未见识过的。总之,在他感受着胡安娜的变化的同时,我也在感受着他的变化。
他足够英俊,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英俊让身为外貌协会成员的我给他加分不少。但他在婚内的所作所为又是我无法忍受的。那晚他的话语间带着自责,也许是在为曾经的行为道歉。我想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给胡安娜所带来的伤害。如果他真的能认真地对待一段感情,慎重地维系一段夫妻间的关系,我是不是,可以试着和他一起开始呢?
我喜欢他么?也许吧。我想,在一定程度上,我对他是很依恋的罢。我在这个时代的有恃无恐,生活的一帆风顺,也与他的存在有关。如果他和我都是个普通人,也许我们真的有机会成为神仙眷侣吧。只可惜,我们两人的婚姻一开始就充满了政治色彩。在这个诸国林立,局势动荡的年代,我们的结合不过是互为利用。我身后的国家和他身后的国家随时都有反目成仇的可能,到那时候,我与他对对方来说,都是最为尴尬的存在。如果一直陌路也罢了,如果真的爱了,那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男人从来都比女人理智。他们可以为了权利而放弃一切,而女人却往往为了爱情而放弃一切。我自认为不是爱情的疯子,却也很难承受爱人的背叛。说到底,我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野心,只想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
“胡安娜。”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这些日子我总能见到他,他只要不和大臣们在一起,就会来我这里。和他在佛兰德宫的整日不见踪影大相径庭。我发现,如果能够平心静气的与他交谈,两个人愉快地相处并不难。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才思敏捷,头脑清晰,不需要多做解释,他很快就能领会我的意图。虽然年纪不大,但他的阅历却很丰富,有时他会跟我讲一些各地的趣闻,听得我眉开眼笑。有时我会忍不住和他斗嘴,他会把我噎得吹胡子瞪眼,不过我也经常让他哭笑不得。当我们对视时,我能看到他眼中流动的光芒。那里曾一片冰天雪地,如今却像这天气般,春暖花开。我猜想,他应该是喜欢我的罢。有时,他想做出一些比拥抱更亲密的举动,但都被我躲开了。我还没有看清我的内心,还没有那么一个人或者那样一件事给我决心,我只好先不争气地选择躲避。
“你怎么又来了?”我故作嫌弃地说道。其实每次看到他,我的心里都美滋滋的。
“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他一脸受伤的表情,看起来比较欠抽。
“嗯,看见你就不高兴。”我不怕死的蹬鼻子上脸。
“慢慢就高兴了。”我发现,某人的脸皮特别厚。我顺手拿起一个枕头,朝他扔了过去。不过显然枕头没什么攻击力,被他轻松拿下了。
他放下枕头,走到我的身边,非常自然地从背后将我搂在怀里。
“等你康复之后,我们就要回佛兰德宫了。”
“不能在这里多呆一阵吗?”我问道。那日从城门一路走来,我便很喜欢第戎这个地方。很想在这里多待些日子。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现在不行吗?”我转过身,笑嘻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这个动作让他愣了一下。自从我变成了胡安娜,从没有主动亲近过他。
“现在…恐怕不行。”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将我拉得更近了些,鼻翼中呼出的热气吹拂在我的脸上。我们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到只差一点点,双唇就可以触碰到一起。在这样亲密的时刻,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
“我当然知道不行。”趁着他没亲到我,我一把推开了他。慢悠悠地向窗边踱了几步,看着窗外春意盎然的景色说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现在这种局势,他当然急着赶回去。做好准备对付瞬息万变的形势,自然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和我在这里逗留玩耍。我心里清楚得很,只不过想试试看有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可惜,奇迹几乎从来不发生。
“我说的‘以后’,却不是随便说说的。”他跟上前来,揽住了我的腰。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必须承认,他此刻认真的语气和表情让我生出几分感动。如果不想的太多,是不是幸福便会来得更容易一些?
虽然菲利普不愿在第戎逗留太久,但是他允许我可以在侍女的陪同下去外面的花园逛逛。对这样的“特赦”我表示满意,不顾刚刚恢复的身体,领着一帮姑娘上园子里追猫打狗去了。一时间,花园里流传着一个破坏力极强的女恐怖分子的传说。
第二天上午,我照例在花园里撒欢。当我追着一只兔子跑的时候,察觉到了跟随在身后的目光。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发现是菲利普懒洋洋地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温柔地注视着我。他的嘴角噙着微笑,好似春天里的一缕清风,吹拂着一颗开始悸动的心灵。和煦的阳光照在他挺拔的身躯上,显得他周身都高大耀眼起来,似是光临人间的神邸。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
我喃喃念着这阙词,觉得它再适合不过现在这个样子的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跑了太久的缘故,我的脸有些发热。我顺了顺气,扬起手冲他打了个招呼。他向我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深刻了。我不再看他,跑到小树林里躲了起来。也许只有在这荫凉僻静的地方,才能平复我狂跳不止的心。
临近中午,我抱着我的战利品——被我追了一个上午的兔子,兴冲冲地回到了宫里,想去给某人献宝。我猜他现在应该在书房里。
我抱着毛茸茸软绵绵热乎乎的兔子,一路溜到了书房——奇怪,这家伙居然不在。总不会是去找我了吧?正当我转着念头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了说话声——是菲利普的声音。他应该是朝着这里走过来了。我突然萌生出吓他一跳的念头,连忙藏到了厚重的落地窗帘后面。
门开了,听脚步声,进来了不止一个人。难道他要在这里谈公事?如果是谈公事时间一定短不了,那我是不是应该马上出来先行离开?还未等我做出反应,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率先发声了,他说的内容让我呆愣在当场。
“殿下,想必您已经知道阿拉贡的胡安王子病故的消息了吧?”
胡安王子?那不是我哥哥?斐迪南二世和伊莎贝拉女王一共育有五个子女,老大伊莎贝拉公主嫁给了葡萄牙的国王曼努埃尔一世,两年前因难产死去。老二胡安王子是唯一的男孩,从小体弱多病。原本和哈布斯堡家族的玛格丽特公主,也就是菲利普的姐姐订有婚约,但一直没有成婚。谁知竟然就这样病死了!那是不是意味着,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没有男性继承人了?对不?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却听得菲利普的声音从窗帘外传了进来。“我几天前已经知道了。”
咦?他知道了?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应该很有知情权的对吧?
“那么您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意味着,胡安娜将是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的继承人。”菲利普的这个结论不啻于晴天霹雳,令我震惊不已。
“我已经听说,伊莎贝拉女王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想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死去。”苍老的声音提到了我素未谋面的母亲,依照他的说法,很可能我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
“胡安娜有毋庸置疑的继承权,她会得到贵族议会的支持。而我作为她的丈夫,有与她共治卡斯蒂利亚的权力。”菲利普说道,他的声音开始让我发抖。“至于阿拉贡……”
“路易十二的军队正在集结。”说道这里,苍老的声音明显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寻求一个确定的讯息。几秒钟后,他继续说道,“瓦卢瓦和阿拉贡开战只是时间问题。如果阿拉贡战败,我们便有机会鼓动贵族议会罢免斐迪南二世。”
“胡安娜将有机会成为阿拉贡的女王。哈布斯堡家族入主伊比利亚将指日可待。”不用看他的脸,也可知道此刻的菲利普定是踌躇满志的。
“也许可以说服陛下暗中给瓦卢瓦支援,确保他们能够打败阿拉贡。”
“路易十二很不好对付。他的胃口很大,想吃掉亚平宁。如果任由他发展,我们未必能占得便宜。”
“您说的很正确。另外,恕我直言,殿下。您需要控制好……”
“我知道。”菲利普打断了对方的话,“我自有分寸。”
我拼命地控制着自己,才使自己不发出声音。我浑身颤抖得厉害,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抱着兔子的手臂越来越紧,它在我的怀里不安地挣扎着。我现在却也顾不得这些。我清楚得很,那个苍老的声音想要说的是“您需要控制好胡安娜”,而菲利普非常明白该如何去做。几天前他便得知了胡安王子去世的消息,几天前,不正是他说要和我重新开始的时候吗?政治上的利害关系他和他的谋臣算得分明,而我不过是一颗很重要的棋子罢了。菲利普,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真正爱上你,你就被我无意中揭开了包裹着险恶用心的甜蜜糖衣。
哼,有什么了不起。你假意待我,我也未必真心对你。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落在了兔子棕黄相间的皮毛上,将它们晕染成了不均匀的色块。我明明就不在乎的,为什么还要哭?我明明就不喜欢那家伙的,可为什么心还在痛?
“继续关注瓦卢瓦和阿拉贡的事态进展。”
“我会留心的,殿下。”
听着他们离开的脚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跌坐在地。兔子离开了我的束缚,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而我跪坐在地毯上,无声地哀悼着我那还未开花就已经凋谢的爱情。心中曾燃烧过小小的希望之火,以为自己会是幸运的一个。谁知现实总是残酷得令人心寒,它毫不留情地扑灭了所有不该出现的希望。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正在伤心的我突然间感到了窗帘外面的动静。书房里还有一个人!
脚步声逐渐向我隐匿的方向逼近。他已经发现我了!事到如今,我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人在窗帘前面站定,冷哼了一声。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窗帘猛得被掀开了,我惊恐地抬头看去,当我看清对方的脸时,不禁惊呼了一声!
怎么会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